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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

短篇美文1个月前 (04-03)遐想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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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海水慢悠悠滚上岸,潮声未绝。

陆沉彩赤足踏过阶前细沙,推开门。

电话那头,窦慈劝她:“阿彩,现在潮牌多如牛毛,我们销量掉得厉害,不靠上综艺宣传曝光,很难走得长久。”

可她偏偏对综艺不感兴趣,窦慈为此不知打了几多电话。

跌入沙发里,她终究服了软。

“随你。”

综艺叫《逆世界》,主打“星素同住”的噱头,让明星体验各行业的素人生活。窦慈一向雷厉风行,节目组很快飞来香港,在她的海景房中安装拍摄机器。

“您这样年轻有为的美女老板,市面上不多见的,和您同住的明星嘉宾是个音乐人,知名度不算高,但您尽管放宽心,绝对赏心悦目……”

兵荒马乱过后,人声也散尽。

陆沉彩对着窦慈冷笑:“他们说的什么话?说我是市面上的货,把那音乐人当花瓶……”

窦慈安抚:“三天两夜而已,忍忍啦?”

她将唇抿成一字。算了,三天两夜而已,她忍得。

为求节目效果,直到正式录制,导演也只跟她对流程,不肯说搭档艺人是谁。

开机后,陆沉彩坐在沙发上等人来。少顷,落地窗外遥遥透出一个影子。

她蓦地脊背僵直。

世界秒速间变改,遑论离分。

她如何能料到,要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三天两夜的人,竟是庾星回。

栗发半长,白衫被海风吹得鼓起,透出单薄颀长的骨骼,剑眉星目,一如旧年。

陆沉彩手指瑟缩蜷起,没来由地感到冷。

十一月,是西贡的冬天了。

有庾星回的记忆,却为何总是炙烫。








2008年,日本大阪。

盛夏午后,长廊空寂,唯门铃声从这头的301,一路响到那头的310。

陆沉彩按下最后一扇门的门铃。

炽烈阳光映在她侧脸,门打开的一刹那,庾星回便清楚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他狐疑地探出上半身,带着新睡未足的慵懒,声音也哑,因被她的泪吓了一跳,日文出口时眉头紧皱。

“有什么事?”

“真的对不起,打扰了。这栋楼的管理人下班了,我实在找不到人帮忙,所以我才……”

他不耐烦地打断:“所以呢,什么事?”

“有东西挡在我门口……”她忍住哭腔,“我进不去。”

她下楼才想起忘记带ICOCA卡,回来时却发现门口多了个不速之客。半个钟后有份工要打,她进门不得,急得团团转。

他不作声,低头趿上帆布鞋,穿着汗衫短裤跨出门。她急退两步,才没和他撞上。

没想到他这样高。陆沉彩怔然仰面,听他冷声道:“在哪里?”

顺着她手指的地方,他看向309门前,静了静。

“就这个?”

“不然还有什么?”

她面上的惊恐不似作伪,庾星回在门前蹲下,指了指那只黑色虫子,很不敢相信地抬头。

“这是只蝉。”口吻近乎戏谑。

片刻后,在凄厉的蝉鸣里,庾星回将它拨到走廊栏杆外,回身才发现,对方又被吓哭了。

她抬起手背用力刮过眼眶,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没见过蝉。它……它实在是太大了……”

该说很荒谬吗?可她又确确实实怕得像是那么一回事。庾星回失笑,用白话讲了句粗口。

她一愣,话堪堪到嘴边——你是不是从香港来的?

犹疑的工夫,他已懒洋洋往回走,关门前,并指从眉上飞出,不带表情地勾了勾唇。

那或许是“不用谢”的意思。

门“砰”地在眼前合上,她错失用白话与他相认的时机。

进门后,脊背一片冰凉,落下锁匙的手带着惊魂未定的战栗,心下怅然,也仅止于此。

相认又能说什么呢?同是港人罢了,兴许也只是过客——阪城向来是不缺过客的。

人们来自天南海北,榫卯般嵌入城市缝隙,却各自成行,日日擦肩,或也可终生不识。

就如未曾按响门铃前的她和他。

很久以后她才知,这场初识并非她一手缔造,也有命运从中作祟——

“那天我原本要出门打工,谁知补觉睡过头了,干脆同老板告假……”

零点的大阪难波,游人喧嚷散去,他和她并肩站在7—11门口,安静地碰了一下易拉罐。

柑橘味的气泡酒顺着喉咙滚下去,彼此的工作服上熏染着烤肉、啤酒的气息,寂静长街传来醉鬼的号啕,脚下是谁扔的烟蒂,像是才熄不久……她偏过头,他栗色的发梢窝在锁骨,干枯而柔软地打着旋。

克制着想伸手碰一碰的冲动,她垂下眼睫,笑了。

“所以我把你吵醒了?”

“嗯。”

“你当时觉得我很离谱吧?”

他不置可否,反问:“你有没有听过张生那首歌?”

“哪首?”

他捏扁空易拉罐,投入垃圾桶,哼唱:“树荫有一只蝉,跌落你身边,惊慌到失足向前……”

她未曾打断,他却没唱完。

或许因为接下来是——然后扑入我一双肩。

于他们的关系而言,未免亲昵太过。








陆沉彩十七岁来大阪,遇见庾星回时刚成年,从未细想过与他的关系,也无暇细想。

她生在香港半山,自幼的人生规划里有欧洲、澳洲、美国,唯独没有日本。

照母亲的话说——“那都是些不入流的人去的。”

母亲人称红姑,渔家女出身,随丈夫白手起家后便自居上流。在她眼里,地上的蚂蚁也分三六九等。

彼时陆沉彩端坐在画板前,随名师学画雷诺阿,神思飞向窗外盛开的玫瑰,心不在焉地应承:“那我去英国圣保罗读中学好啦。”

1998年,金融风暴席卷全港,父亲成了港剧《大时代》中的丁蟹。

母亲闻讯赶去现场,只看到楼底一摊殷红,与警察画出的人形轮廓。

没有钱,只有债,葬礼竟是父亲最后的体面。夜深了,她牵着母亲的手离开殡仪馆,一步一步往回走。

红馆前人如长龙,红色旗子在灯下连成海,她才想起,今晚是黎明跨年演唱会尾场,红姑原是要来的,连票都买好了。

虎口被攥得生疼,她仰起头,阑珊灯火下,母亲脸上有泪簌簌而落。

这年陆沉彩八岁,第一次觉得红磡是个残忍的地方,怎会一面是死亡,一面是欢歌。

此后,半山的别墅被拍卖,连同壁上那幅雷诺阿的“The Gust of Wind”。她打给教画的老师告别,对方讶然问:“阿彩,你不想再学印象派了?”

她哽住,红姑接过电话,沉默地按下挂断。

为躲债,红姑一路搬家,她一路转学,最后躲到南丫岛,稳阵了半载。

邻人是位长舌师奶,姓窦,家里开士多店,可怜她们孤儿寡母居无定所,好心指了条活路。

“红姑,你听我一句劝,这样下去不行的,阿彩哪读得进书?”师奶挥了挥苍蝇拍,将一包烟拍在柜台上,“我哥一家在大阪,可以帮把手让阿彩过去半工半读,起码安稳些。”

红姑数出硬币付账,偏头,和陆沉彩四目相对。

十六岁的女孩身量已成,她怎能放心让女儿独自漂洋过海。可不放手,难道真要弃了学业,一直逃难?

柜台上的烟又被推回师奶手里,红姑赔着笑脸问:“真假?过去读书的话,手续麻不麻烦?”

陆沉彩张口,视线蓦地凝在柜台。母亲手背粗糙,是长期在菜市弄鱼留下的痕迹,渔家女打拼半生熬成贵妇,岂料一夕间又堕回渔家。世事真是无常。

她鼻头发酸,听师奶与母亲细说去日本的办法,那句“我不去”最后咽了回去。








2007年,秋,陆沉彩漂洋过海到了阪城。

空港人头攒动,巴士站一片喧嚷。她扒窗张望,窦叔开着车解释:“是‘紅葉狩り’。”

她那时日语还不灵光,愣怔着听不明白。窦叔换成白话:“正是看红叶的季节,游客比寻常多。”顿了一下,又笑,“有机会让Terence同你去行山看红叶,他闲得很。”

师奶虽长舌,人是可靠的,亲哥在阪城做进出口生意,受托打点好语言学校和公寓,又请她到家里吃饭。

在窦叔家里,她见到了Terence,寸头见青,额前一抹红色发带,进门时叮叮哐哐,原来是滑板撞到了玄关。

窦太叱他冒失,他笑嘻嘻不作声,视线越过母亲,看到陆沉彩。她坐在沙发上,乌丝绾于脑后,灯下照出瓷白脖颈,如京都的山雪。

“窦慈,比你大两岁,在京都大学读书。”窦叔给她介绍,“把他当成你哥哥,遇到困难尽管麻烦他。”

她客气地说好,却将这餐饭当成她能接受的最后善举。万事总有界限,再多便是放纵贪婪。

头半年并不好过。打工的烤肉店每晚都有人醉酒,背错菜单闹出笑话时被同事骂“邪魔(碍事)”,学校考试频繁,她常常要温书到天光才能跟紧进度。

每日唯一得以喘息的时刻是在零点。交班收工后,她走到临街的7—11,买一个盐饭团,站在门口慢慢吃完,再做一个深呼吸,告诉自己,一天又过去了。

她搏命似的将工时排满,半年后,户头除却日常花销尚有盈余。汇钱回家时,她第一次感到松了口气。比起债务虽是杯水车薪,总好过没有。

到了除夕,日本桥附近的中华料理店人声鼎沸。陆沉彩从旁经过,冻僵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信封,里面有两张面值一千的日币,是烤肉店老板特意包给她过年的——“听说这是你们中国人的习俗。”

她走进7—11,花四百块买了一份从前一直想吃却不舍得的“豚鍋”便当,回到十平方米的公寓,把便当盒放进微波炉。

等待“叮”声响起的五分钟里,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房间没开空调。她坐在床边一阵阵发冷,像潮退后展露出斑驳的滩涂,孤独因之赤裸而无处可藏。

接到窦慈的电话,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窦慈奉命喊她来家里吃饭,喂了几声都没动静:“信号断掉了?”

跟着,微弱的哽咽声就入了耳。

字句徒劳卡在喉头,是不是哭了,为什么哭……没有一句出得了口。

窦慈胸口闷得发疼,他怎会不懂,人之所以能切肤般共感对方的难过,除却悲悯,更有其他。

那夜他出现在她住的公寓门口,带着滑板和窦太做的萝卜糕。房间这样狭窄,他走进玄关,两臂一展便撑住墙,阻断她的前路,抑或是退路。

她放低吃了一半的便当,满脸错愕:“是窦叔让你来的吗?”

“算是。”他答得含糊,“我无聊,你陪我过除夕吧。”

年夜饭是冷掉的萝卜糕,饭后娱乐是她初学滑板摔的几个跟头。手掌擦破,窦慈去便利店买了OK绷帮她贴,贴好了,微凉的手指还握在她手腕上,似笑非笑地唤:“傻猪。”

她局促地抽出手,踢开板子跑回楼上。

开门时,隔壁传来吉他指弹,音色华丽,打板清脆。

窦慈追到身后,同她侧耳细听:“弹得真好。”

她点头,想起幼时,她也曾短暂拥有过半山的玫瑰与雷诺阿。依稀像是前世了。








隔壁的门开了,又关上,朦胧低语渐至无声。

庾星回放低吉他,摩挲指间一枚拨片。

原来除夕夜她是有人陪的。

转念又哂然,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打小周围人便说他冷情。

悲剧电影散场他不知道为何要哭,打球受了伤也不懂得喊痛,中学时当着女生的面丢掉一沓情书,近乎温和地说出“别来烦我”。

他过早地弹奏肖斯塔科维奇,写的交响诗也低回孤寂。拿到维也纳作曲金奖那年他十五岁,隔着门板,听到作曲老师建议“或许该带阿星去做个心理咨询”。

“这孩子似乎总是和人世隔着一层。”

走进小松原俊的演奏会是个意外。

心理咨询那日,医生文诗雅没有让他画画和做答卷,只问:“我喜欢的音乐家来港巡演,要不要去听一场吉他指弹?”

他第一次听小松原俊的《鲸》。全场暗下去,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蔓延。一直以来,他所奏所写的音乐里,从没有过这样缓慢轻柔的呼吸。

琴声余音荡开,他抬手,触到脸上的泪。

后来文诗雅说:“阿星,再孤寂的鲸,在小松原俊的琴声里,也可以有眷恋和温存。”

十七岁,庾星回放弃茱莉亚的Offer,不顾家人反对来到日本,报名了小松原俊在大阪的吉他教室。

开学季八重樱盛开,走廊上贴着小松原俊的公演海报——橙黄色暖光里,男人抱着吉他,低垂的眉眼带笑。

他凝眸看了很久,很久。

一个月后,父亲停掉他的信用卡,他走进居酒屋,开始人生中第一次打工。

与陆沉彩相识,应是他见到她无数次之后的事了。

起先他只知道309搬进了新租户。夜半回到家,一刻钟后,便能听到她掏出锁匙开门,跟着是浴室轰隆的低噪。

后来,他又听到她在哭,细细一把声,隔着薄薄的墙,从初秋绵延到深冬。

阪城不大,他在难波一家居酒屋做事,她打工的烤肉店就在斜对面。每天十一点半收工,她会在店门口松掉发夹,盘起的乌发流水般铺满双肩,背很直,走进7—11前要等待两秒,自动门才会迟钝地打开。

或许因为她太瘦了,庾星回想。

他见过她不止一次,也只是见过。人世有许多风景,没必要都有所牵绊。

2008年,科索沃独立,华尔街金融危机,北京奥运会……他路过世界的惊天动地,从吉他教室毕业,将指弹CD投往各大唱片公司,无不石沉大海。

万念俱灰的盛夏,他瘫在床上失掉气力,窗外蝉声不绝,嗡嗡得令人生躁。

就是在那样一个午后,她敲开他的门——因为一只蝉阻挡了她回家的路。

听过的饮泣,在开门那一刹那终于有了实质画面。

庾星回居然有些羡慕,她怎么这样容易哭?

他跨出房门,手在眉前挡住炙烫的阳光,鼓噪的心没来由地静了。

忽而便觉,整个地球是一首长诗,他遇到她的那天成了句点。








很快,他又在7—11门口见到陆沉彩。

陆沉彩拿着饭团出来,夜半游荡的酒鬼不依不饶地搭讪,她恼了:“别跟着我!”

“喂,别跟着她啦。”

他将手虚揽着她的肩膀,酒鬼悻悻离开,他便拉开距离。

“很晚了,回家吧。”

听他仍讲日文,陆沉彩脱口讲了白话:“才收工?”

他并不意外,以白话反问:“你也是?”

乡音带来无名感动,她笑着点头:“嗯!”

他晃晃手里的易拉罐,问:“喝吗?我请你。”

一罐Suntory气泡酒只有350毫升,喝光它却花掉了漫长的两个小时。

他们交换过往,以颠沛流离的十八岁佐酒。

“我要努力学语言和画画,考上大学,赚更多的钱……”

“跟着呢?”

“跟着还完债,给我妈妈养老。你呢?”

他静了好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仿佛受盲目的命运驱使,他走上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终点在何处。

他只希望,与她并肩的此夜长一些,再长一些。

后来的很多个夜晚,他与她都默契地走进7—11,买一罐气泡酒出来,站在街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大阪什么时候会下雪?”

“阪城不是没有雪吗?”

“不知道,听说会下。”她饮尽最后一滴酒,眯起眼睛,“我很期待。”

他便也开始期待一场雪。

扔掉空罐,两个背影慢悠悠地走向地铁站。

Suntory有那么多种味道,玫瑰、西柚、士多啤梨……由夏至冬,他共她尝遍甜酸,却止步于难波的夜与7—11的门前。

2008年冬,他等来转机,发在YouTube上的指弹作品被星探发掘,对方邀他来内地签约,希望将他打造成偶像音乐人。

那晚他没去打工,枯等许久,听到隔壁传来锁匙声,蓦地起身推开门。

一个进,一个出,走廊只剩他吹着冷风,拳头握紧又松开。

几秒后,她从309的门缝探出头。

“你有事找我?”

“我……”

地震警报几乎与震感同时到来,她张了张口,就被他拽出门。幸而鞋子和外衣还没脱,一路跑到地震避难点时不致受冻。

两人气喘吁吁停下,惊觉四下如常。

“这点震感你跑什么?!都说了……”陆沉彩语声顿住。

十指交扣的姿态,亲昵似发生过千遍万遍。

庾星回衣衫单薄,脸与唇是红的,掌心是烫的。

她试图抽回手,他攥得更紧:“我遇到一个机会,他们希望我……”

“我有男朋友了。”

她温和地打断他,好似多年前,他面不改色扔掉情书,对女孩说“别来烦我”。

那之后,她再没停留在7—11的门口。








2009年,春,陆沉彩拿到东京艺大的Offer。

申请学校的作品集她画了大半年,窦慈为她忙前忙后订画室、买颜料,亲眼见她如何为一幅画呕心沥血。她拿到Offer,他开心更甚,包场烤肉店为她庆祝。

白话与日文混杂在喧嚣里,她被窦慈抓着手,听他细说去东京后的诸般事宜,忽而想起去年秋天,他带她去京都看红叶,在清水寺求了一签姻缘。

“傻妹,不求学业?”

叶影斑驳,她立在其中似远似近:“我不信这个。”

窦慈捏着签文不看:“我猜签文说你会同我在一起,这个你信不信?”

明明秋凉,她却手心冒汗,一时千头万绪,一时又万念俱空。

忽然有个声音说:“不必看签文我也信的。”回过神来,才发觉是自己。

窦慈大笑,撕掉签文,凑过去吻在她眉心。跟着,呼吸痴缠在耳郭,似是说了什么,有爱,也有喜欢。她浑身僵直,抬头看到红叶落在檐上,没来由想起秦观的词——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


烤肉吃到十一点半,陆沉彩起身推开店门。

对街处,庾星回寂寂立在7—11门口,手腕上挂着一个纸袋。

窦慈跟过来:“怎么了?”

“是我朋友,叫他过来一起吃饭好不好?”

窦慈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好啊。”

庾星回走进烤肉店,四下隐隐传来“是居酒屋那个帅哥”之类的形容。

窦慈揶揄地拍他肩膀:“你很有名啊靓仔。我是窦慈,叫我Terence就得啦。”

庾星回很认真地望他:“你好,我是阿星。”

阿星阿星,他在大阪两年多,所有人都叫他阿星,无人知他叫庾星回。

他在嘈杂声中捏紧纸袋,里面是一份升学礼。

他曾单方面期盼着能与她走出7—11门前的方寸之地,真真正正坐着吃一顿饭,如同窗,如朋友,如……哪怕仅只一日的恋人。

原来都是无望。

“我要去东京读书了。”陆沉彩给他夹肉,面上有平静的温柔,“认识你很高兴,阿星。”

窦慈正与老板寒暄,感谢其对女友的照顾,明朗带笑,进退有度,与他这般浪子截然不同。

庾星回收回视线,夹起那块肉,入口已凉。

“恭喜你。”他递给她纸袋,“升学快乐。”

不等她说“谢谢”,他起身走出去。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明白,庾星回和陆沉彩的关系,或许只是相识的路人。

仰起头,一场渴望中的雪终未落下,但风已经凉了。








若叫陆沉彩回顾自己的创业生涯,最关键的转折点应是她那幅名为《野马之瞳》的画。

大一那年,《野马之瞳》入选山种美术馆,并夺得金奖,在国内外声名大噪。

有人瞧准商机,请她授权做联名周边。她打给窦慈,对方细思半晌:“我们可以自己做品牌,何必要与人联名?”

窦叔有商界人脉,窦慈自小随父亲见惯市面,眼界胸襟高于常人。“野马之瞳”潮玩品牌稳阵起步,借着山种美术馆金奖的东风,初面市便获艺术人士追捧,在整个东亚打响名头。

成功的浪头汹涌打来,她一夜间从学生到老板,与窦慈被迫踏入名利场。

毕业时,她已是京艺大的传奇,受邀在毕业典礼上侃侃而谈。念完致辞,台下掌声如雷,她心内却只剩空茫。

那夜有晚宴,窦叔一家都在,红姑也到场,一同商讨婚事。

窦太握着红姑的手抹泪:“阿彩这些年不容易,好在有Terence陪她一起,总算熬过来了,红姑你往后也可以享福了……”

红姑鬓发花白,容色憔悴,面上却有欢喜:“多亏你们对她的关照,我这次来,也是想将两个孩子的事定下……”

陆沉彩抿唇听着,如局外人一般。等窦太聊到生仔,才起身。

“我出去接个电话。”

大家面面相觑,窦太狐疑:“都没听到电话响。”

陆沉彩穿过衣香鬓影和声声道贺,拽住端着香槟经过的侍者:“有没有Suntory?”

“啊?”

“Suntory气泡酒,没有吗?”

窦慈过来解围,将半醉的人搂进怀里:“不好意思,她喝醉了。”

她闭上眼,挂在窦慈身上,手从他西装口袋里摸出了戒指盒,又放回去。

“为什么没求婚?”

窦慈默然片刻,勾出她颈间项链。很细的铂金链,下方坠着一颗水晶星星。

又不只是一颗水晶星星——是揉皱的礼物袋,是走出烤肉店的孤清背影,是她未及出口的谢谢,也是阿星最后的告白。

她无声地与他对峙,半晌,窦慈松开项链,叹息地笑:“傻妹。”

爱我吗,不爱吗……如最初明了自己心意的那个除夕夜般,没有一句能出口。

每逢人生的重大时刻,她都会走出华丽的会场,到便利店买一罐气泡酒。从前他不明白,她就晃晃空罐,解释:“它和盐饭团一样,都是我的起点。”

他以为她念旧,直到某日从她抽屉中发现保存完好的礼品纸袋,空项链盒,以及,附着的卡片。

“我叫庾星回。一年已终,星辰复回于原位的意思。我与这个名字始终南辕北辙。

“我喜欢黑塞说的,‘我崇拜流浪、变化和幻想,不愿将我的爱钉在地球某处’。地震那天我只想告诉你,我得到离开的机会,却想为你留低。你或许不需要,当我是路人也无妨。哪怕我不甘做你的路人。

“陆沉彩,升学快乐。”








这些年,庾星回的轨迹不难知晓。

2010年,阿星以日本指弹大赛冠军的身份见报。隔年巡演,陆沉彩去听了东京场。

曾隔着墙壁听到的零星碎片,终于在聚光灯下串联成曲。

舍弃了华丽的击板、重扫,每一个音符都饱满且温柔。她曾以为他们是两片无根的落叶,即便交叠,也无法寻到栖息地。原来他早有自己的坐标与方向。

安可末了,他背身与全场观众拍照。

当晚经纪人拿到照片,疑惑地给庾星回看:“怎么有人不等拍照就走了?”

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背影正离场。

他疾步走出会议室,拨通她的电话。

“Suntory新出了限定杏子味,你想喝一罐吗?”

他们在东京塔下碰头,兜兜转转,又回到7—11门前。

不提演奏会,不提自己,从尔冬升的新片《新宿事件》讲到吴宇森的《纵横四海》,又感叹杜琪峰揭露的命运无常……酒饮尽,她终于肯认真凝视他的眼睛。

“无论差人还是古惑仔,在香港人的电影里,始终都要讲情义。”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心动大不过情义。她应承了的爱,就要有头有尾。这是独属于陆沉彩的孤勇。

那就是他们在日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2013年,窦慈对两家人公开了和陆沉彩分手的消息。

“我们依然是合伙人。”他说,“公司不会分家。”

分开那天平常得如同晴雨,他们去京都行山,又来到清水寺。

窦慈照例求一签姻缘,这次细细读完签文,才对她说:“你不信命,我却把它硬安在你头上了。”

她隐约察觉到他的意思,手抚在他脸颊,连声音都在抖。

“Terence,我想和你在一起的。”

窦慈眼神温和:“那时候你没得选。后来你能选了,又偏偏不肯选。”她心里有多少感恩,多少情义,他明白,可那不见得大过爱。

最后他说:“傻妹,我们还是家人。”

分手不久,陆沉彩带着红姑返港,在西贡置下临海别墅,总算实现了给红姑养老的梦想。

红姑总是闲不住,成日出去和渔民闲聊,问鱼价,在近海打鱼,回来处理海货,她就搬个马扎在旁边坐下,帮红姑剖鱼。

“下周雷颂德在红馆开唱,我给你买了票。”

红姑冷哼:“不去。”

“可是有黎明哎。”

红姑停下剪刀,抬头:“真假?”

“当然真……”陆沉彩忍笑接过她手里的鱼,开膛破肚,“会唱《夏日倾情》呢。”

红姑扔下剪刀,“噔噔噔”地跑上楼。

陆沉彩瞠目:“妈——”

“我要找件靓衫啦!”

她放下手里的鱼,脱掉塑胶手套,鼻头一阵发酸。

十几年了,红姑终于做回那个喜欢黎明的小女孩,她的人生应无遗憾。

可为何,手仍不由自主,摸上颈间那颗水晶星星。








雷颂德演唱会当日,庾星回在摄影机环绕下,拎着行李箱,走进西贡的临海别墅。黑色行李箱的滚轮与细沙刮擦出“嘶嘶飒飒”声,共风声响至阶前。

门开了,他看到她的笑眼,握住拎杆的手背泛起青筋。

是时隔经年、毫无预兆的重逢。

打好的腹稿悉数作废,因为她已经拉着他的手腕走进客厅,自然得仿佛那些不曾联系的岁月已被抹去。

“好险是你,我原本答应带红姑shopping,因为录制去不了,她正同我怄气。”

“阿彩——”

“会开车吗?”她帮他卸下背着的吉他,放在沙发上,不等回答,扔给他车钥匙,转身又上楼,“我去叫我妈下来。”

他攥着钥匙,看到镜头后PD(节目制作人)的脸上满是错愕。

根据节目设置,他是来体验“美女老板”的日常生活,所以原则上,陆沉彩想做什么都合理。

那天他开车陪两位女士逛了整日街,到家后,又看了红姑的时装秀,帮忙选晚上去演唱会穿的衣服。等红姑选好衣服欢欢喜喜出门,他浑身散架似的瘫在沙发上,比弹了整场演奏会还累。

陆沉彩拿了饮料回来,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她坐在他身侧,拉开易拉罐拉环。熟悉的“刺啦”声将他惊醒。

“几点了?”他揉着眼睛,意识到摄像机还转着,酒不可以出镜。

“快十一点半了。”

“演唱会结束了?”

她起身翻找黑胶,放进唱机:“有安可,要迟些。”

突然间,她吞下尖叫,跳到沙发上,蜷着撞进他怀里:“好像有蝉!”

他迟疑着将她搂住,一寸寸收拢手臂,喉头滚了又滚,笑声里带着哑。

“那是小强。”

风随着大开的门袭入室内,红姑满脸欢喜地走进来,见到沙发上相拥的两个人,先是一愣,随即没看见一般往楼上走。

“情报错得离谱!哪有《夏日倾情》呀阿彩!黎明今晚唱的是《情深说话未曾讲》——”

黑胶唱机转着,是张生数年前那首红遍全港的曲。音符恍惚将他带回了阪城,辗转过难波的长夜,盛夏的蝉鸣,继续向前,伴着小松原俊的琴声,兜转至7—11门口,依稀是并肩时,她发丝轻扬,拂过他鼻尖的痒。

这些都是他与她人生不可删除的瞬间。

他轻声跟着唱:“树荫有一只蝉,跌落你身边……”

长发倾在他颈窝、胸口,她呼吸那样近,只拥着他,星星吊坠荡出领口,落在他锁骨,尚有她的余温。

情深说话未曾讲,又何必讲。

“惊慌到失足向前,然后扑入我一双肩。”

这一次,他想他终于可以唱完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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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雨知时节

“少喝点,喝慢点,听话,少喝点。”苏苏在旁边劝着跟疯子一样的小雨。小雨像没有听到一般,一边往嘴里猛灌着白酒,一边流着眼泪。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止不住。小雨此刻大脑里全是一个人的名字“知节。”在旁边劝酒的苏苏被她的样子弄得心里也压抑极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呀?你这样下去让我也跟着难受啊。”苏苏红了眼眶,...

晚星十六

晚星十六

00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春天,我租住的公寓隔壁搬来了一位身材高挑、长相俊美的青年。他会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抱着吉他唱歌,搬一张木凳坐在狭窄的阳台上看星星,然后和家里人通个电话报平安。我听说他在一家酒吧做驻唱,为着个做音乐的梦想,背着吉他来了上海,和我这个穷学生一样,租住在十几平米的小公寓里勉强度日。在几乎每...

嘉陵晚风

嘉陵晚风

01这是卫泽最后一次来嘉陵江吹晚风了。晚上九点,卫泽刚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就撞见了等在门外的林崎。老板的决定林崎早就心知肚明。她只是意难平。像这在夜里翻涌不息的嘉陵江一样。沉默的并肩站了许久,林崎才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但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扑进卫泽怀里,她只是自己慢慢蹲下,无助的抓紧身侧栏杆。我还能做些什...

但是我记得你

但是我记得你

01“找找,血项降下去了呗?”保安大爷边开着门边询问。“谢谢林爷爷,挂了一星期的水,差不多满血复活了哦。”说话的人叫黄找找。黄色的黄,双字找都是找呀找朋友的找,她常常向别人这样介绍自己。总是头痛,去医院检查是血项高,上星期请了一星期的假。“哈哈哈好,刚上课快回班吧。”“好的。”黄找找就读于白杨中学高...

他不会心动

他不会心动

楔子程皓是哭着跑回家的。甫一进家门,便跪坐在地,号得上气不接下气。程皓现下正是那种爱装成熟的造作年纪,即便膝盖磕得“秃噜皮”,也得爬起来拍一拍然后坚强地说声没关系。能惹哭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事,说少倒也不少。但按照程皓“男人泪腺便是底线”的说法,程昀断定,他弟刚刚至少遭遇了“刚买的冰激凌还没咬一口就掉...

她将他藏在心底,连同那一年的加州时光,沉淀成一个梦中的秘密

她将他藏在心底,连同那一年的加州时光,沉淀成一个梦中的秘密

她将他藏在心底,连同那一年的加州时光,沉淀成一个梦中的秘密。01诗歌里说,思念一个人,就会做梦。在那些缠绵悱恻的梦里,瑞希不止一次又见到了他。年轻温柔的美国大男孩,他的淡金色小卷发,还有南加州灿烂的阳光,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一年,冲击着自己苍老的心。从惘然中醒来,把思念关回去。终归还是日复一日平淡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