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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无声处

短篇美文2周前 (05-06)朦胧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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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植物般的爱情缓慢滋长,超出了所有伟大帝国的辉煌版图。”

——马维尔《致他娇羞的女友》。


楔子

“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

笔锋转折的时候,“嗤”的一声,竖飞扬跋扈地扬了一道远山眉,意犹未尽地停在“灯”字。

穆清宵拢了拢衣领,朝讲台下的学生露出抱歉的神色。

北平的冬天越发冷了。和早年间在联大教书时不同,这种冷是干脆的,宛如草船借的箭,在皮肤上横冲直撞。而昆明的潮湿,却混进血液种入骨髓,稍一牵引,即纵千军万马。

大概是挨着重工业基地的缘故,穆清宵觉得,今年的咳嗽要较往年多些。学生自由讨论的时候,她望向窗外,树枝蒙了层深青色的暗釉,驯鸽叫声清亮,庞大的灰砖大楼,仿佛西洋画描出来的纸片人,搁置太久,起了毛边。

让人隐约觉得还是三十多年前,南边战事未休,北方又闹起革命来。大背景下山河破碎,小胡同口却连一辆黄包车也容不下。

那年她十七岁,提着空荡荡的行李箱,穿一件旧式长袍。因在女校念书时英文成绩极佳,家道中落后,被姨母打发来北平,找了份替教授打下手的差事。

虽然年轻,却未必气盛。毕竟是小镇来的姑娘,再怎么矜持,一旦北平施舍容许扎根的铜钱,也会颔首低眉地接下。奔跑的时候,口袋叮铃咣啷地响,让人欢喜地以为是《圣经》里的福音。

几个女人坐在门前剥青豆,她避闪不及,半旧的长袍上溅了一朵细小的花。

随即她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清越得如同划过水面的芦苇。

“怎么光杵在那儿啊,我可是等了你好久。”

声音的源头,胡同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

那是穆清宵第一次瞧见虞庭。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民国二十一年,北平,夜雪初霁。

清宵是被一阵喧嚷的骂声吵醒的。她并未立即起身,而是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前狭小的天花板和“家”联系在一起。

来北平已有月余。她运气颇好,教英文的虞教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总夸她聪慧有灵性。就连晦涩的康德罗素,也一丝不苟地校对。穆清宵听了,总是低头笑一下,说虞教授谬赞,您的孙子才是人中龙凤。

提及虞庭,她似乎又闻到了青豆汁的味道。长袍单薄,已经入柜,待隔年再穿。淡青色的印子却消不掉了,宛如那个清朗少年在她心里的剪影。

院子里的叫骂声仍旧不依不饶——

“虞庭,咱们今天就在这儿把话撂清楚了!你要是真窝囊,就别去骚扰孟岚。”

“骚扰?呵,张泽坤,你还挺会用词!她自己要贴上来,跟洪水猛兽似的,你以为爷没躲过啊?”

“你这么诋毁孟岚,信不信我再揍你一顿?”

“有本事你们就上!”

敢情是在出争风吃醋啊!清宵扣好最后一颗扣子,低头笑了笑。

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她打开门,绕到虞庭身前,用后背挡住他,盯着西装少年。

“西园僻远,却也不是容得了你们撒野的地方。”

她个矮清瘦,嗓音不似年轻女孩清脆,仿佛淌着厚重的黄河水。

“张公馆的少爷听闻是留过洋的,竟学着外国人欺负自己人?前线战事紧急,张公子有那个闲心,何不去保家卫国?”

西装少年愣了愣,正欲反驳,却发觉面容素净的少女淡淡地瞟了一眼西园大门。

“虞教授半个时辰前去的资料室,现在约莫在返回的路上了。”

听了这话,乌合之众很快就散去了,毕竟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老子大过面子,为了个女人被开除着实犯不着。

地上挂着彩的那个却一动不动地摊着,支着下颌朝着清宵笑。

“怎么还不起来?”

清宵以为是伤得太重,伸手欲拉虞庭起来。

“我在想,”虞庭的笑意越发深了,“方才你莫不是被慈禧附身了?连张泽坤都敢骂。那天在胡同口,声音又软又甜的小表妹哪儿去了?还要劳驾姑娘帮在下找找。”

知道他在戏谑自己,清宵有几分羞恼,打算撇下虞少爷转身走掉。

虞庭这才急了,连不迭地叫她:“清宵,清宵……穆清宵!”

她转身过来,见那人一脸委屈相。

“虽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不过清宵你心地那么好,能不能再顺便帮我上个药?”


整个上药的过程虞庭一直鬼叫着,硬是冲淡了略显暧昧的氛围。

“看起来也不像个弱不经风的文弱书生,怎么就被人给打了呢?”清宵极小声地嘟囔。

虞庭听见后立马嚷起来,还不忘挑眉:“爷这是虎落平阳,遭人算计!得亏那几个孙子会想阴招,没往我脸上招呼。不然给我家老虞看到了,恐怕还得折条腿!”

他的眉眼极为生动,寒冬烈风的日子,却堪堪盈满初夏的繁盛。似乎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刚从战场上下来,也不言战况激烈可有受伤,只撇撇嘴抱怨伙食粗糙。

让人心下恍惚。

“清宵,你不是说我奶奶快回来了吗?瞧我这样,还不心疼死她?”

清宵没办法,只能把虞大少爷请进屋里。

虞庭上好了药也不安分,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屋子,转眼看见桌上的照片,便拿起来端详。

“是女校毕业时的合影。”她解释道。

虞庭罔若未闻,眉头紧锁:“你在看谁?”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五官极其深邃的外国人。

“他是我们的英文外教,幽默又风趣。因为我英文成绩总是第一名,他以前还送过我莎翁全集。总之是特别好的一个人。”

虞庭没接茬,耷拉着眼皮似乎不太高兴。活泼恣意的少年,一旦突然安静,总叫人心下慌张。

不料他竟低低地笑起来。

“清宵,再问你一个人。”

他的手定在照片上的一处,刻意挡住那个人的脸,问她:“这个短发,下垂眼,笑起来清甜可爱的女孩是谁,你认识吗?”

清宵一怔,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回答。

“认识的。”

虞庭放开手,露出一张青稚的笑脸。

那是十五岁的穆清宵。


似此星辰非昨夜


冬天一旦翻篇,京城的三月倒算得上春和景明。

开了春,学生们陆陆续续返校,清宵被委任整理新生档案。她做事较真,又往往微微地笑着不言语。因此众教授颇有些甩手的姿态。临了截稿或上课,把文稿交给她,自己回办公室喝茶看报。

往往是整栋楼都漆黑一片,偏就她一人的房间灯火通明。虞庭前些日子随叔父去了趟华南,回京后陪家里的长辈吃过饭,终于得空去西园散步。

谁料天公不作美,下了点小雨。早春的雨,乍暖还寒,轻而软地在少年的眼底分割出一小块暖红,灯如红豆。

他想也不想推门就进。

“清宵,外面下雨,我忘了带伞,进来避一避。”

瘦小的女孩端坐在桌前,她发色漆黑,垂至肩上,有种山清水秀的穆静。

“雨势大不大?”少女稀松平常的语气,如同等候夜归的人。

虞庭轻笑出声,把手里的纸袋搁在桌上:“嗯……下得有些紧。”

“你不是去南边了吗?怎么舍得回来?”

说完这样的话,清宵懊恼得几乎要把手中的稿件揉碎。

“怕你太想我啊。”虞庭轻巧地拈起一枚栗子,熟练地剥开,送至嘴边又缓了动作,不由分说地塞给穆清宵。

“你尝一下,看甜不甜。”

这举动着实有些亲密了。

清宵想到南方沿海因通商的缘故,风气开放,与书中所描述的洋人的生活习性相似。虞庭仅仅去那边待了一月,言语便如此狎昵。于是她头也不抬地道:“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这话类似于逐客令了。虞庭没深究,只微微诧异少女语气的冰冷。

他撇着嘴,又剥开一颗板栗扔进嘴里,寻思着说一两件南下的奇闻逸事与清宵听,却发觉对方透亮的眸子下上深青色的阴影。

他再瞧瞧桌上青山乱叠的书,不禁皱了皱眉。

“这堆破玩意儿是哪个孙子给你的?”

“物理学院的孙教授。”清宵翻了翻稿件前的备注,侧身看他,“怎么了?”

虞庭实在忍不住,骂了句娘。

“老东西天天在八大胡同找乐子,正课不来上,考试题抄女校的。合着这资料都是你替他翻译的?”

“孙教授说,这是要上交院长的学术报告,中英各一份,马虎不得。”

“你管他干嘛?”虞庭随手拎出一张,指着上面的某个数字说:“清宵,你这么着,在所有的28901的‘1’前加一个小数点。物理院的院长可是个老学究,成天罚我们抄圆周率。要是看到孙恶棍的数据弄错了,指不定怎么整他。”

清宵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察觉不妥,立即正了神色。

“你啊,还是赶紧回去吧,被人瞧见你在我房里,终归是不好的。”

不料虞庭竟朝她走近了两步。

“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呀?句句不离赶我走。你还别说,爷是真来了两分兴致,要看看你这房里究竟有何方神圣?”

“你私闯姑娘的闺房,又这般胡言乱语,就不觉得害臊吗?”

虞庭正打算接话茬,只觉脖颈一凉,被突如其来的利器刺痛了肌肤。

“阿姐,何必同他废话。我瞧这人言语多加试探,处处陷阱,倒不如让他永远无法开口,省得留下后患。”

被人威胁着生死,虞庭却似戏剧排练一般,稍稍侧过脸,打量着从暗中现身的少年。

十四五岁的稚嫩少年,话虽狠戾,手却在发抖。

“我方才原以为这屋里进贼了,看清宵也没受伤,想着或许是不便露面的贵客。”虞庭丝毫不惧威胁生死的利器,轻松地挑眉,“谁想到你这么沉不住气。”

“你!”少年气结,把刀锋收紧了一寸。

“清辉!放开他!”虞庭脖颈上渗出的血让清宵顾不得太多,抓住胞弟的手。

“阿姐,你为何处处护着他?”

穆清辉怕伤到姐姐,只得松开匕首,随即怒视比自己高了一头的虞庭。

“你们虞家人,仰仗着英租界的势力与国军勾结,助纣为虐!可知天下百姓流离、丧亲、易子者何其多?”

刚从刀锋下捡回一条命的虞大少爷,做事从不留后路。

“都什么年代了,你要挟人的武器居然是匕首?”

“匕首又如何?照样打得那帮洋人丢盔弃甲!”

穆清辉与其姐有着相似的下垂眼,令他周身锋利的刺软化不少。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虞庭心想,换了种平和的语气。

“一味地反抗只会招致更大规模的杀戮,进而导致无谓的伤亡。倘若要彻底从根源上消灭外患,还需要你这般年纪的少年人不断地创造。你晓得灭洋,却不懂学洋,如何能驱洋出境?”

少年听了这话,软软地垂下头,似乎连反驳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总……总要试试吧。”

虞庭伸手掸开桌上的碎渣,语意凛冽道:“你我二人之力,未免绵薄。所幸你还小,尚有余力号召更多的人投身祖国。多读一些书终归不是坏事,不仅要读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从西方引进的书籍报刊均应有所涉猎。”

他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你姐已经够累的了,少让她操点心。”


见虞庭三言两语就劝服了自己倔脾气的弟弟,清宵把头发挽至耳后,想着今夜终于能安放头颅于枕,踏实好眠了。

她随即捏捏手里的棉签,对着虞庭叹了口气:“过来。”

虞大少爷拍拍身上的灰,还是那副混不吝的神色。

“你弟挺爱国的嘛,怎么姐姐就只喜欢钻研西方资本主义的腐朽文化呢?”

三天两头地贫,活该旧伤未好又添了新伤。

清宵愤恨地想着,不禁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哎哎哎——疼疼疼——”虞庭龇牙咧嘴地号着,“清宵,我也是表哥啊,且不论有无血缘关系,你也不至于这般厚此薄彼吧?”

“那你要怎样?自己的英文作业都不交,还怂恿我弟弟学贯中西?”

清宵站起身,举着镊子,居高临下地晃了晃。

虞庭心下一颤:“我……我不就想让你帮我补习一下嘛。女孩家家的,干嘛那么凶!”

“我……凶?”

清宵瞪着双眼,正欲反驳,手却被一把握住。

宽大的,较同龄的富家子弟略显沧桑的,掌心纹路细密温和的,男人的手。

“有那么一点吧,不过……”

虞庭把话顿住,直直地看向她。

春寒料峭,故而掌心的温度显得格外珍贵。

墙上的挂钟开始整点报时,“当——当——当——”

漫长的十一秒,彼此间隔着月余未见的生疏。对方雨夜推门而入的举动,却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彼此早已熟稔多年。

“清宵,北平一别,甚为惦念。”

十二点整。


山月不知心底事


虞庭天生自来熟,借口英文作业不会,隔三岔五地来西园。

礼尚往来——得了空,清宵也会溜进教学区,谎称给虞教授送资料,实则去看一看那个小松鼠一般的少年。

他常戴着一条砖红色的围巾,把嘴连同鼻子一起埋进去。发丝染了点橘黄,像是镶了毛茸茸的金边。他看见她,总是龇着牙,朝她挤眉弄眼,眉眼里尽是笑。

一旦察觉到教授鹰隼般的双眼,虞庭立马匆匆收敛了笑容,装出一副沉醉于学习之中的样子。

脸上的阴影,好像漏光的树下圆圆的斑点。

他偶尔也知礼数,带一些京城才有的小玩意儿回赠她。大多时候她都忙着校稿,虞庭就自顾自地坐在地上吃糖炒板栗,弄得满屋子都是板栗壳。

他愤恨地啃着板栗的样子,很像她家乡常见的松鼠,腮帮子鼓起来,着急地为过冬储存粮食。

“清宵,”松鼠少爷拍拍灰站起来,换了一种郑重其事的表情,“有一句诗,总是不解其意,你能不能替我翻译一下?”

“哪一句?”

“My vegetable love should grow,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

虞庭认真地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又笑。

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笑?

“我那植物般的爱情缓慢滋长,超出了所有伟大帝国的辉煌版图。”

——马维尔《致他娇羞的女友》。

“那你明白了吗?”

她似乎有一点头绪,到了呼之欲出的须臾却没能抓住。就像是满月的晚上,寂静的湖面刚要显现出金灿灿的圆满,立即被跳跃的鱼群碾碎了。

“清宵,我喜欢你。”

湖面波光粼粼。


虞庭得了两张西洋戏的票,夹在作业里递给清宵。

可惜电影是全英文的。他见清宵看得专注,不忍打扰,头一歪,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电影正值高潮,灯光好似亮了些,把她的心思照得一览无余。

影片里男主角死于枪林弹雨,女主角听闻消息的那日,正在窗前描花,妆容细致。她扬眉笑了笑,说,我是不是可以再嫁了?

然后她将左手收紧去拔戒指。她用尽全力,却没有拔下来。

清宵微微侧转了一下身子。

和大户人家流转于朱邸红楼、夜夜笙歌的纨绔子弟不同,虞庭身上从未有女子的脂粉气。倘若凑近了,鼻间萦绕的,似乎总是糖炒板栗的松软温暖。

他起先仰躺在椅背上打盹,随着重力下沉,整个头压在她的肩上,睡得又深了些。

——像是把能承担和不能承担的重量完完全全托付给了她一样。

随后他睁开眼,像森林里蛰伏太久的野兽,四肢庞然,却又不动声色。面对即将入口的食物,缓慢而又寂静地放松了爪子,转了草食性一般。

他笃定地,用两点之间直径最短的距离,毫不拖泥带水地凑过来。

让春天迅速回暖的吻。

——是不是早就料到她会全部接纳?


“所以……这部戏到底讲了什么?”

虞庭的眼角晕开打哈欠后的潮湿,他伸手蹭了蹭,顺便听完了脸红少女夹杂着“嗯”“然后她……她就……”的故事梗概。

“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因为剧本写得好才忍住睡意看下去的……”

画面切换到女主角参加葬礼的背影时,清宵复才继续断掉的话。

“你看她,脚后跟都磨破了,却非要穿那双不合脚的鞋。丈夫死了,她此后无须在意是不是足够漂亮。

“那双高跟鞋,是她做舞女时一个富商送的。所有人都夸她穿上那双鞋艳光四射,唯有他,说别再穿不合脚的鞋。他知晓她的冷暖。

“真真切切,女为己悦者容。”

清宵说完话,放映厅的灯光亮起来。虞庭的票是最佳观影坐席,不太方便离场,两人只得等人流散尽。片尾曲是一首女声沙哑的英文歌,伴奏似乎是管风琴。

清宵有些乏力地瘫软在椅子上,被虞庭拉进怀里。

“如果……”她犹豫着了解对方的喜好,“让你去演这部电影,你会选择什么角色?”

“那要看你选择什么角色了。”

虞庭笑着揉揉清宵的头。

这般举动如深秋掺入桂花蜜,尝一口都叫人心猿意马。

“你觉得呢?”

她于是把问题抛回去。

“嗯……有个角色非你莫属。”虞庭故作沉吟,思索了一番,“你的五短身材,刚好适合扮女佣怀里打盹的那只猫。”

“我哪里短了?在南方是平均身高好不好?”

少女气极,尾指绞着发,有一点天真的狡黠。

“短一点好。”

虞庭揪住她帽子上毛茸茸的球,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

“我这个人,特别护短。”


山雨欲来风满楼


眼见已是秋季尾声,日光接近热忱,直晃得草木瑟瑟,人心惶惶。清宵赶着时令做了件鸦青色的长袍送与虞庭。

虞三少爷很是欢喜,穿了数日也不肯换,直至虞老爷的寿辰,需赴晚宴,他才不情不愿地换了身洋装。

“眉眼分明,风柳柔青。心胆纯一,野华吐赤。”

席间,清宵听闻笑声,便转身朝笑源中心望去。虞庭坐在老爷子旁侧,抬着眉毛制造笑料。令她想起一句宋诗,直觉虞庭其人,果真宜室宜家啊。

她落座女眷席,整顿饭吃得无聊,唯一的兴味不过支起耳朵偷听虞庭四处招揽又兜售的逸闻趣事。

正听到“南洋阴阳人之风盛行”时,大伯打断他:“你若真喜好南方风俗,我寻个人同你鸿信叔知会一声,司职财政部如何?”

四叔也插话进来:“南方少不得闹革命,去那儿当差,捐十架飞机也换不来一场安稳觉。还是北方好,无战事,天下平。” 

所有人都赞同这番话,其乐融融地规划着虞三少爷金凤展翅的官途。清宵却如意料之中一般,听见那人极轻极静地掷出一句话:

“我可从未想过要什么安稳。”

虞庭生于贵胄,对钱权等早已等闲视之。同他家世相仿的公子们,要么终日寻花问柳,但求一朝死于温柔乡;要么奔波只为稻粱谋,官场几多浮沉。可这位少爷,不知为何,单单对家国之事上了心。

万籁俱寂中,老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那你不妨说说,想谋个怎样的前程?”

“我想去前线打仗。”

此言一出,刚冷下的场子不禁更冷了。

世家大族确有让子孙辈上战场的传统,军中若缺了势力,钱权交易的事儿很容易没靠山荫庇。但这个豁出性命的炮灰往往由旁系庶子出任。以虞庭的身份,若想掌兵权,不过办公大楼里喝几年茶的工夫。

虞老爷敲了敲桌子:“你自认金刚护体,刀枪不侵,战场上的枪子儿可不这么想。到时候马革裹尸,青山草葬,可别妄想有人抬你回宗族的祠堂!”

“我们庭儿长得那么俊,干嘛要去财政部和战场上浪费大好光阴呢?”老太太打着圆场,替丈夫盛了碗甲鱼汤,“这事儿往后再论。”

她清楚,以老头子的暴脾气,再这么下去,顽固的小孙子又得去领一顿鞭子。

清宵再次朝虞庭望去,这回他收到她的视线,用口型示意她,不要紧。

她却更忧心了。


回程的路上人多起来,顺流逆流都不好走。眼见着西园快关门了,天上飘起零星的雪。虞庭叫了辆黄包车,才上车没多久,就又陷入拥堵。

“怎么了?”穆清宵听见前方一片喧哗,问停下车的师傅。

“好像是在闹革命。”

师傅的话音刚落,虞庭已经下车朝着人群中心走去。穆清宵只能匆匆付过钱后跟紧他,在少年快接近那中央的高台时,扯住了他的衣袖。

“虞庭,不要去,这里不安全!”

她着实有些怕,前些天这条街上才死过人,听说是地下党。现在大声宣言慷慨陈词的那些人,不就是国军在剿的“共匪”吗?

“四大家族,窃国窃民!蒋宋孔陈,民国敌人!”

“还我华北!还我中华!”

虞庭原本依她的话停了下来,可几句口号似乎又点燃了他的雄心壮志。他转身揉了揉穆清宵的头发,说:“我知道,清宵,再不回去门口的大爷该不让你进了。你乖一点,让师傅送你,我过会儿自己回去。”

宣讲的革命者无畏生死地喊着:“日寇的铁蹄已踏遍整个关东平原,眼下就是北平。国军偏安一隅,日日压榨人民的血汗,甚至与日寇签订停战协约,拱手相让我华夏河山!青年人,站起来,像闻一多先生号召的那样!站起来,宁愿为国事而亡,也不因国失而亡!”

——为国事而亡!

感受到胸口炽热的爱国热情,虞庭站了起来。二十岁的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澎湃,血管中猛烈地绽放着,一路扎进了心底。

他一向我行我素,从不把长辈的批评当回事。而台上这个面容沉毅、语调激昂的男子,却让他情不自禁地加入呼喊。

“勿忘国耻,抗击日寇!”

少年意气,总是驱人向前最好的动力。不需要添柴加火,自己就能燃烧起来。

这一带的学校很多,又正赶上电影散场,听见爱国人士的呼喊,无数学生聚拢了来,纷纷举起双手,围住高台,振臂高呼。

穆清宵已经看不见虞庭了,但仿佛还能听见他的声音,觉得他的声音比任何人的都大,万马齐喑般震痛了耳膜。

不是突如其来的事件,早在正月,她就发现虞庭凝视着报纸上中共发表的抗日宣言,陷入大段时间的沉默之中。热河沦陷、国民政府签订《塘沽协定》之时,她看见他时常紧握拳头却不言语。

她明白一个爱国青年的热忱,也清楚他心底的挣扎。二十出头的虞庭,正是保家卫国最好的时候,可惜他的对立面站着一整个家族,绊住了他的脚。

“砰!”一声枪响划破天际,人群四处逃窜。

紧接着又是密集的几声枪响,高台上的几个人倒下了。

这次集会不像以前选在偏僻的地方,再小范围地发传单。如此声势浩大,恐怕一开始,高台上的那几个人就是想用鲜血来唤醒年轻人。

“希望诸位踊跃参军,为抗日统一大业而亡!我等今天不悔葬身于此!”

人潮汹涌,过了很久虞庭才找到她。他看起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从面色模糊的爱国学生中分离出来,清晰成她熟知的模样。两人并未随众流逃窜,而是躲在茶棚的角落里观察局势。

革命者和警察死伤参半,方才台上宣讲的男子也中了一弹,他摇摇欲坠地从高处跌下,枪从手中滑出,正落在虞庭脚边。

“把枪扔过来!原地抱头蹲下!”又是几声枪响后,唯一幸存的警察顺着枪滑动的轨迹发现了他们。

清宵抓紧了虞庭的衣角,战栗着不敢说话,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单音节。

虞庭弯下腰,拾起手枪。他深色的西装上早已铺了星星点点的初冬之雪。

他抬手,扣动扳机,准星分毫不差地插入狙击对象的脖颈,动作浑然天成一般,仿佛他蓄谋已久只为这一刻。

“虞庭!”

清宵终于放纵自己喊出声,随即转成号啕的哭腔。

他是故意的,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虞家在北平颇具势力,家中子弟犯了什么罪,只要找个人代替就好。但如今,虞庭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并且死去的还是一位警官。这罪名,任谁也无法洗脱。

虞老爷断不会送孙子上断头台,为今之计,只有遣去充军。是死是活,单凭造化。活着便能洗清罪名,军功授爵。死了……倒也算是死国。

虞庭——你心心念念着去前线,可别机关算尽太聪明。


那枪声还在空中飘荡着,如梅雨阴积,久久未能散开。

“雪下得紧,可有着凉?”

他小心翼翼地单手用围巾围住她的脸,眼里透着关切。另一只手的关节却因握枪而有些泛红。

“虞庭。”她握住冰冷的枪管,“男儿保家卫国,才不枉这一遭。”

清宵抬头,望着所谓的良人,努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清宵,你怎么哭了呀?”

“没有,是雪太大,下进眼睛里了。”

少女伸手,摸了摸虞庭的下颌。棱角分明,线条凛冽。

她自己都说过,虞庭,必是人中龙凤。


人间久别不成悲


放课后,穆教授习惯去图书馆查阅资料。过了半百的年纪,厚重的词典提着很费力。待她将全部疑难词汇查明后,已是华灯初上。

灯影昏黄,树影重重。

夜已这样深了,又习惯在灯下伏案,穆清宵的视力已大不如前。回寝室的路,她几乎是单凭记忆而行。

今日似与往时不同,素来沉静的教职工园像是被刻意压低的喧哗洗去了孤寂。

“你们在做什么?”

听见苍峻的嗓音,学生们俱是一怔,打算逃离现场的时候却发现是脾气最好的穆教授,于是纷纷停下仓皇的步子,进退两难地望着她。

有胆子大的男生开口说:“穆先生,您知道咱们平时假少,这不是得见后门有人卖糖炒板栗吗?大伙儿一时心痒痒,就……”

“是啊穆先生,人家老大爷做生意也不容易。”就连她的课代表也声音软软地求情,“您不是昨天才教我们西方的绅士传统,说要爱护老人吗?”

“先生,求求您了先生。”

他们也不反抗一下就求饶——穆清宵低头笑笑。

她对嘴贫又爱撒娇的少年人一贯没办法。

“你们买吧,不过我得站在这儿,看着你们买完回宿舍。”

一声声雀跃的道别拉低了夜幕,待最后一个学生离开,穆教授也起了回寝室的心思。

“教授,您要不要也来一点糖炒板栗?我送您。”

板栗摊主赚了好一笔,心下感怀,冲慈善的老教授扬了扬待收的招牌。

“这哪儿成啊?”穆清宵凑近板栗摊,歉然一笑,“对不住啊大爷,我不大喜欢吃这个。”

“给您的老伴儿也成啊。”板栗摊主说着已拿起了锅铲,“或者您的儿女,总会有喜欢的吧?”

“那……多放一点糖吧。”

穆教授的脸映衬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我丈夫,尤喜嗜甜。”

抱着板栗,感觉回去的路似乎格外温暖,让人不自禁地思量起往事。

人们总说离别是深刻的,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年岁久远,过往如何便统统忘了个干净。穆清宵回忆起送虞庭去火车站的那日,他是先替她系好围巾,还是先把她搂进怀里用力地抱住她?他是穿着那件湖蓝色的棉袄吗?有没有嘱咐她“等我回来”?

这些,她都记不清了。

唯余民国廿一年的冬至,她打胡同口张望,第一次瞧见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

原本是寂静无声的场景,不知为何,于无声处,她却听得心头有惊雷落地。

她这一生,最紧张的时刻,便是在那日,理好衣摆又顺了顺刘海,用未曾料及的清软的嗓音说:“请问是虞家的三少爷吗?”

所有的记忆也止于那一刻,之后的种种,便都要落进地缝里,与自己相依为命。

清宵习惯穿一件鸦青色的长袍,袖领宽敞。她三不五时就咳嗽,要难受好一阵子。如割过一茬的麦子,低低地伏下身,心底有不甘,却再难扬起挺拔的麦穗。

学生心疼她,说穆先生,身体要紧,去医院看看吧。

他们尊重她,沿着旧时的称谓唤她“先生”。于是她常摆摆手,说不要紧。

1937年11月13日,阴转小雨。西南地区刊载战事的报纸有限,故而她总在霜雾凝窗的晨朝去邮局取报。

——淞沪会战,虞庭所在的师全军覆没。

她膝盖一弯,几近趔趄,被邮差搀了一把。

“姑娘,要紧吗?”

“多谢,不要紧。”

没有了虞庭,她还有什么可要紧的呢?


穆清宵译完最后一篇文稿,熄了灯,又咳嗽了一阵。

这些年,十九岁的虞庭总是不请自来,弯着眼睛盯着她瞧,也不说话,就坐在地上一颗一颗地剥板栗。

“请务必打伞来。”穆清宵合上眼,远处隐隐闪过一声惊雷。

今夜风大,她的梦可能会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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