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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明·迷津

短篇美文2周前 (05-06)未央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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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PART.01


江寒走出卧室的时候,发现当天的晨报已经放在客厅的桌上了。

他刚回国不久,暂时借宿在师兄琼毓的公寓。他冲了杯咖啡坐到桌旁,随手拿过晨报翻阅起来。

凤荷案的话题仍在继续。

不久前,他意外被卷入了一起毒杀案件。案发地点在宝华叶四爷的府邸,现场有两个当红女明星、一个江城知名公子哥,此案引起了小报记者和江城民众莫大的兴趣。半个月以来,有关凤荷案的报道、故事层出不穷。江寒本来觉得,这件事和他应该无甚关联了,然而不知为何,事情传出来后,大家似乎都以为案子是他侦破的。记者们争相给他冠上“孤岛神探”“江城的福尔摩斯”等等乱七八糟的称号,一时间他的风头竟盖过了几位真正的当事人。

江寒反复又耐心地向每一个来访者解释,甚至试图登报发表声明。

但没有人相信。

没有人相信自福尔摩斯的国度归来的医学生破不了案,没有人相信竟会是中学都没念完的女明星发现了真相。

江寒将报纸翻过一页,扫见了阮露明的名字。

他一口咖啡猛地呛进了喉管里,咳了个面红耳赤。

那是一篇采访稿,记者故意把话题从阮露明的新戏扯到了凤荷案上。阮露明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却把自己定位为“恰巧在场的无辜人士”,连连强调自己被困时有多么害怕无助,而“破案的那位江先生”又有多么聪明厉害、英雄勇武。

演技可谓超群。

江寒现在开始有些怀疑了,阮露明是见到如今的舆论风向才顺水推舟把他“神探”的名头坐实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是她算计编布好的?可若是后者,好像又有些说不通。爱出风头的女明星,怎么会存心把大好的新闻头条拱手让人,自己却隐到幕后呢?

江寒正蹙眉思忖着,公寓大门打开了。琼毓拿着一沓信走进来。

“起来啦?喏,你的。”

琼毓把信丢给江寒,然后抓着自己手里仅剩的一封,满脸郁色地在餐桌的另一头坐下。江寒瞧了一眼,见都是信了小报的胡话来请他查案的委托信,便没急着拆阅,而是先问他显然正十分烦躁的师兄:“出什么事了吗?”

“没。”琼毓把信纸团了团,又展开来,皱巴巴地扔到江寒面前,“老调重弹而已。”

江寒捡起来一看,立刻就明白了。

琼毓在老家的父母寄家书来催琼毓回去,和他们相中的“好姑娘”结婚。

“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我死也不会屈服!”琼毓拍桌道。他夺过江寒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抹了抹嘴,站起身,“我今晚约了沈司渝聊剧本,就不回家了。”

怎么讨人厌的事情都凑到一起了?”琼毓压着火气小声嘀咕了一句。

离家前,他最后对江寒说:“明天别准备早餐,我给你带杨记的蟹粉小笼。”



PART.02


然而第二天,江寒既没等到杨记的蟹粉小笼,也没等到琼毓本人回来,却等到了破门而入的几名租界巡捕。

江寒错愕得险些打翻了咖啡杯:“你们干什么?!”

他见巡捕翻箱倒柜,搜出了琼毓新剧本的原稿,急忙上前阻止。巡捕冷笑着推开他,示意同僚把稿纸全部封箱带走:“干什么?琼毓杀了人,这些都是罪证,你说我们干什么?”

沈司渝的尸体,是这天清晨在他自己的寓所中被发现的。

死因是头盖骨遭受重击而导致碎裂,凶器疑为房中的铜雕摆件。据说沈司渝的女友发现尸体时,公寓大门上着锁,窗户也都从内部闩起,整个房间呈密室状态。于是顺理成章的,屋里的另一个人——醉死在沈司渝尸体旁的琼毓,被当成嫌疑人给抓了起来。

江寒多方奔波,最后通过叶四爷在巡警局的关系,才终于得以进入看守所探视琼毓。琼毓满脸宿醉后的憔悴,十分激动地拍打着铁栏杆:“我没杀人啊!无冤无仇,我杀姓沈的干吗?!”

江寒叹气:“我知道。可是师兄,在巡捕看来,你并不是完全没有动机。”

琼毓和沈司渝之间的矛盾不是秘密。

沈司渝是新华电影公司的导演,琼毓的新剧本《踏莎》由他执导,他却对这部古装戏大为不满,并在琼毓几轮改稿后依然吹毛求疵。琼毓憋不住事,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把对沈司渝的怨愤说给了多少人听。

“巡捕得到百乐门舞女的证言,你上周三曾经说过,沈司渝再挑刺你就要打破他的脑袋。”

琼毓瞪大眼睛:“随便说说解气也不行吗?!”

江寒又叹了一口气:“没出事的话,当然行。”

然而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当初的酒后胡话就都成了不利于琼毓的证据。

琼毓说:“师弟,你帮我找找律师吧。”

江寒沉默下来。

琼毓明白了:“没有律师愿意接这个案子?”

不忍再看师兄绝望的脸色,江寒别开目光,只能说:“我会想办法的。”



PART.03


当江寒走出看守所时,沈司渝之死已传得满城风雨。

两位当事人都算江城文艺界的名人。小报闻讯,立刻抛开了凤荷案,开始大肆编造琼毓和沈司渝之间的恩怨纠葛。江寒从报童手中买了一份号外,发现有位姓许的记者甚至虚构出了一个莫须有的女主角,言之凿凿地将这起事件定义为情杀。

荒谬至极。

江寒揉碎了报纸,叫来一辆人力车,前往现场第一发现者、沈司渝女友所在的惠心女中。

按琼毓的说法,案发前晚八点,他和沈司渝在霞飞路的咖啡馆见面,因为针对某场戏的意见相左而再度争执起来。直到咖啡馆打烊,他们也没能统一看法,于是转移到沈司渝位于霞飞路附近的寓所,边喝酒边继续讨论。琼毓被沈司渝激起满腹怨气,酒喝得又快又急,不知不觉就醉死了过去——江寒反复向琼毓确认他记忆清晰的最后时刻,琼毓回答深夜十点,他保证自己当时听见了钟响,并且看清了洋钟的指针——记忆在这里中断,直到次日清晨,沈司渝女友宋安妮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尸体时的尖叫将他惊醒。

惠心女中位于三马路。姓谈的年轻女校长在办公室接待了他。

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阮露明坐在沙发上,带着女明星特有的那种端庄得体,微微颔首:“江先生,好巧啊。”

江寒睁圆了眼,似曾相识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怎么也在这里?”

谈校长笑着解释道:“阮小姐在我们学校旁听国文和英文课。刚刚下课,她到我这里来坐一会儿。”

江寒一愣。

阮露明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怎么?在江先生眼中,我不像是那种有心向学的人?”

凤荷案后多日不见,这女明星的嘴还是如此不饶人。江寒别开目光,向谈校长道明了来意,请对方带自己去见见宋安妮。谈校长先是因学生卷入命案的消息而大吃一惊,然后苦笑着道,其实宋安妮已经有两天没来学校了,似乎是和父亲起了冲突,被禁足在家中。江寒问谈校长能否帮忙联系宋公馆。谈校长爱莫能助地摇摇头——宋家在江城地位极高,她小小一个女校校长,根本摸不着宋公馆的边。

这边束手无策之际,那边阮露明突然玩味地轻哼了一声。

“哦?沈大导演死了?他还带着《踏莎》的剧本来找过我,请我演女主角呢……死了啊。琼先生是嫌疑人?”

江寒沉声道:“他不是。”

阮露明扬眉:“我听你刚才说,房间是密室,屋里除了死透的沈司渝之外就只有琼先生。你无凭无据,怎么就相信琼先生确是清白无辜的呢?”

“我相信师兄,而且,时间会证明一切。”

“江先生,你的相信和直觉可不太准啊。”阮露明意味深长地道。江寒意识到她是在讽刺自己凤荷案时凭直觉将她误指为凶手,顿时尴尬地涨红了脸。阮露明被他面红耳赤的局促样子取悦了,神情越发愉快,“既然时间会证明一切,那你就等着琼先生的冤屈被时间自然洗清好了。又何必这么急着查案呢?”

江寒回想起那些漫天纷飞的小报,紧紧皱起眉头。

“多拖一天,师兄的名声就多败坏一点。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平凡无奇的四个字,却不知怎么的,让阮露明那无懈可击的女明星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痕。她低声重复了几遍,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江寒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而阮露明擦了擦眼角的泪,正色道:“好吧……看在这句话的份上。”



PART.04


谈校长摸不着边的宋公馆,阮露明带着江寒,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宋安妮的父亲、江南路矿公司的宋主席,是阮露明的影迷。

江寒走过宋公馆大厅华贵的水晶灯下时还恍恍惚惚,犹如行在五里雾中:“这样也行?”

更令他震惊的是,宋公馆的下人得了宋主席命令,对阮露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大厅到二楼露台的短短一段路,他们便摸清了宋安妮被父亲关禁闭的原因——原来案发当晚,宋主席在自家宅邸举办酒会,宴请南方粤城造船厂的张董事一家。宋家和张家是商业伙伴,有意通过联姻加深合作关系,这场酒会的目的便是让宋安妮和张公子“认识”一下。

宋安妮起初被蒙在鼓里。而当酒会接近尾声,她回房接了个电话再返回宴会厅时,无意间听到父亲和张氏父子在畅想两家联姻后的美好前景,才终于知晓此事。宋安妮没有立刻爆发,酒会结束后甚至还陪张公子一起去了百乐门舞厅,直到天蒙蒙亮才被张家的司机送回宋公馆。

江寒问:“宋小姐大概几点钟接到的电话?”

下人回答:“晚上十点半左右。”

江寒若有所思。

下人继续叙述——宋安妮在舞厅和张公子相谈甚欢,宋、张两家人都以为她顺从地接受了这桩婚事。谁也想不到,她居然在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悄然收拾了行李,逃出家门,去找沈司渝私奔。

若非沈司渝意外死亡,而宋安妮作为第一发现人被带到巡警局问话,此时这对年轻男女可能早已逃出了江城。

他们的恋情就这样暴露在宋主席面前。

宋安妮表现得极为刚烈,紧抱沈司渝的尸身不撒手,当着众多巡捕的面大声向父亲宣布,自己不能接受封建包办婚姻,就算恋人身死,自己的心依然是属于他的。独生女和内地来的穷酸导演偷偷搞什么自由恋爱,宋主席顿觉颜面尽失,把宋安妮绑回了家。随后再一查,那穷导演在家乡甚至还有老婆!宋主席大发雷霆,给宋安妮下了禁足令。

“内地来的?”

在下人解答之前,一直沉默着聆听的阮露明先笑了起来:“江先生看不出来吗?沈司渝,沈司渝,沈大导演是渝城人啊。”

宋安妮正在露台上等着他们。

和江寒想象中的模样不同,宋安妮的衣着打扮非常简朴,一身素色棉布连衣裙、齐耳短发,比起洋派富家千金更像一名进步的职业女性。一打照面,江寒便立刻回忆起谈校长的话,说宋安妮的理想是当一名护士,课余还在医院实习。

宋安妮脸色苍白,双眼还有些红肿。

多么典型的一个痛失所爱的少女形象。

“我知道他在内地有家室,”宋安妮说,“但我不在乎。”

江寒原以为宋安妮是被沈司渝蒙骗了,万万没料到沈司渝居然早在追求宋安妮时就主动坦白了自己已婚的事实。沈司渝的妻子是一个从未离开过内陆小城、目不识丁的愚昧粗俗的妇人。非但如此,她心肠还极坏,为人极贪婪,婚后便将父母兄弟都带进了沈家,给沈司渝带来了很大的经济负担。沈司渝和妻子之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司渝在这段婚姻中痛苦不堪,可接受传统教育的他又寻不到解脱之法。直到某天,沈司渝认识了一位来自江城的青年记者,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进步思想,得知世上原来还有“自由恋爱”这条路,封建婚姻原来是可以反抗的。沈司渝毅然和旧家庭决裂,与记者朋友一起来到了江城。

“我们喜欢同样的诗、同样的音乐、同样的电影,我们都反抗封建家长和包办婚姻,都追求自由恋爱。我们才是真正心灵相通的伴侣。”宋安妮坚定地说,“和那个女人结婚非他所愿,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他也是受害者。那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江寒哑然。

“你爱他?”阮露明突然问。

宋安妮抿了抿唇:“是的,我爱他。”

气氛变得沉重。

阮露明转移视线,目光落在与露台一窗之隔的少女的卧室。床头藤篮中放着一只做了一半的兔子布偶。

“宋小姐童心未泯。”阮露明赞赏地道,“真可爱的手工。”



PART.05


离开宋公馆后,阮露明提出去案发现场看一看。

发现尸体时,巡捕铐走了琼毓,并没有仔细勘察现场。沈司渝公寓的客厅原封不动地过了好几天,地毯上所染的大片残血发酵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浑浊之气。一进门,江寒就被那股味道冲得皱了皱眉。阮露明却像丝毫不在意似的,把皮鞋脱在门口,光脚踏进屋里,用一方丝帕垫着手,仔仔细细地到处查看起来。

“没有指纹。凶手非常小心谨慎。

“门锁没有被破坏,上面也没有新的刮擦或胶布痕迹。

“窗户是插销式的,动手脚可能相对容易些。但房间在三楼,窗口临着大马路,对面是通宵营业的酒吧,似乎不太可能从窗口爬上来而不被人目击……凶手到底是怎么离开现场的呢?”

阮露明沉吟着。

这些细节,早在琼毓被捕当天,江寒就已经独自来确认过了。

莫名其妙就演变成了和女明星一起查案的状态——事实上,虽然上次凤荷案最后证明是他误会了阮露明,他对此也确实心怀歉疚,可他依然觉得对方身上迷雾重重,仿佛藏着什么惊天的大秘密似的。

不过,单就调查推理而言,阮露明的确值得信赖。

“我考虑过暗杀的可能。”江寒犹豫了一下,开始叙述自己的想法。

他们所处的这座“孤岛”,看似一派安宁繁华之相,但其实水面下一直涌动着恐怖的激流。尤其从年初开始,租界内发生了一系列针对进步知识分子的暗杀事件,其中最残忍骇人的一件,便是某日报主编深夜遇害,其头颅次日清晨被悬挂在了法租界最繁华街市口的电线杆上。

“但恐怖组织的暗杀行动,除了铲除抗战意见领袖,还有震慑的目的——杀一儆百。而且,就像蔡主编的案子那样,他们是有计划地杀人,手法通常也过于血腥。从沈司渝的死亡现场来看,凶手冲动作案的可能性更高,杀人后没有大张旗鼓地带走并‘展示’尸体,而是无声无息地布置了一个‘密室’以脱罪,也不符合‘震慑’的目的。”

“你好像还少说了一点。人死如灯灭,沈导已听不见我们的对话了,江先生不必如此客气。”阮露明放下凶器——一尊沉重的黄铜招财羊摆件,叠起丝帕放回口袋,略带讥讽地道,“你其实还想说,沈司渝软弱、没担当,向来只敢拍些风花雪月的古典故事,就连琼先生在剧本里用极巧妙的手法隐喻的一些抗敌意图,他都不敢接受,翻来覆去地要求修改,这样一个人不够格被称为‘抗战意见领袖’,成为宪兵队的眼中钉,对不对?”

江寒默认了。

阮露明问:“现在你怀疑谁?”

江寒迟疑片刻,坦白道:“宋安妮。”

“为什么?你也看见了,她和沈司渝感情非常好。沈司渝死了,她应该是最难过的人。她没有动机。”

“可就像你之前说的,不能单凭动机就指认凶手。”江寒的目光落在光洁如新的门锁上,“搁置作案动机,下一个该考虑的问题自然是作案手法。密室杀人案件,最先应该怀疑的不就是第一发现人吗?何况,她还拥有房间的钥匙。”

“话虽如此,可我们的第一发现人除了房间钥匙,还拥有非常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阮露明环起手臂,似笑非笑地道。

叶四爷神通广大地替他们弄到了验尸报告,死亡推测时间为晚上九点到十一点。若琼毓醉倒前的记忆确实可靠,那么沈司渝的死亡时间可以进一步精确到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而这一个小时里,宋安妮一半时间在宋公馆酒会几十名宾客的眼皮子底下,一半时间和张公子一起,坐在张家司机开往舞厅的轿车上——其间只有那独自回房接电话的五分钟左右,无人替她作证。可很显然,五分钟并不够宋安妮从宋公馆赶到法租界的另一头,杀人、处理现场,再匆匆回到酒会现场谈笑风生。

“可我还是觉得她可疑。”江寒仔细回想着案件至此为止的每一个环节,“宋安妮的前后行为非常矛盾。如果她真的如此反感张公子,以至于直接放弃了和父亲沟通,决定用私奔这么激烈的方式来反抗包办婚姻,那她为什么还主动提出陪张公子去舞厅呢?另外,宋安妮和沈司渝之间的感情是否真如宋安妮所说的那样深厚,也很值得怀疑。沈司渝的一位朋友提到,大概案发两周以前,沈司渝曾向他抱怨过,宋安妮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冷淡,沈司渝想不通原因,怀疑宋小姐变了心,可能要提分手。奇怪的是,很快宋安妮的态度又恢复如常,分手的话题也不了了之。”

阮露明“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其实,我有一个有趣的发现。”

江寒问:“什么?”

“宋安妮一直说‘他’。”阮露明道,“可一次都没有提到沈司渝的名字。”

江寒茫然地望着她,不明白这一点有何重要。

“一名女子,谈到自己的男朋友,却连对方的名字也绝口不提,会是什么原因呢?或许她性格内向,并且确实深爱对方,以至于说个名字都觉得害羞。但我想,以宋小姐开朗大方的性格,这种可能性应该极小吧。而另一种可能……”

她恨极了这个人,却又不得不在旁观者面前表演出恩爱的样子。

因为不得不假装恩爱,所以连名带姓的称呼甚至都显得生分,必须用些更肉麻的昵称才足以令旁观者信服。可又因为恨极了,恨不得生啖其血肉,所以根本说不出亲昵的称呼,非要更狠厉的词句才能将心头恨意纾解一二。

因为矛盾,所以只能避开。

江寒听得一头雾水,等待着阮露明进一步的解释说明。不料阮露明却摇了摇头:“关于真凶,我现在确实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但还需要寻找证据,否则可能会伤害无辜的人。别着急,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PART.06


然而阮露明说的“时机”还未到,沈司渝案就要先开庭了。

这下,江寒不急也得急了。

他虽然才刚回国不久,但对四五年前那几桩轰动了全江城的影坛八卦还是有所耳闻的。明星的个人生活本就不算全然私隐,一旦作为被告上了法庭,更是约等于默许记者和民众将自己的人生翻个底朝天——不管真相究竟是黑是白,往后都再也别想解脱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琼毓陷入那样绝望的境地。

追问阮露明,她却还说“不到时候”。江寒没办法,只能先放下她这边,焦头烂额地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才花重金请到一位愿意为琼毓做辩护的律师。

但对方也仅仅是愿意出庭而已。

江寒明白律师的意思。巡捕已经把琼毓钉死在罪人柱上,报刊文章和民众舆论风向也对琼毓不利。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可他不能放弃。

江寒不知道阮露明寓所的地址和电话,只能跑到新华公司的摄影场去找她。说来也荒谬,原定的导演惨遭杀害,编剧也即将身陷囹圄,新华却没有抛开这部命途多舛的影片的意思,反而换了个姓岳的导演,提早开拍《踏莎》。岳导演告诉江寒,这些天阮露明都是一下戏就急急忙忙去医院,好多人看到她出入儿科病房,甚至已有嗅觉敏锐的小报记者潜伏在附近,准备收集素材来写一篇阮露明未婚先孕、有私生子的爆炸性报道。

江寒一听就觉得荒唐。

不管多少人揣度女明星的私生活混乱,他总认为阮露明不是那种人。

或许是她自己身体有恙吧——可前些日子碰面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呢?证据找得怎么样了?江寒按岳导演说的,来到仁济医院,向护士询问是否有姓阮的患者在此就医。护士查了查,说没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阮露明故意在躲他?江寒糊涂了,边皱眉思索边走在医院楼前的草坪上,冷不防被一个皮球砸中了脑门。

“真不好意思!”一名护工打扮的年轻女子牵着身穿病号服的小女孩跑过来,“您没事吧?”

江寒摇了摇头,弯腰捡起球,递给小女孩。那孩子四五岁模样,生得冰雪可爱。她接过球,先是奶声奶气地说了声“谢谢哥哥”,顿了顿又主动说:“对不起”。

“没关系。”江寒被逗笑了,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年轻女子却依然满脸歉意,连声问江寒有没有受伤。

从几句闲谈间,江寒知道了,原来她是小女孩的母亲,因为孩子的病不好治,需要长期住院,便干脆在仁济当了护工,方便照顾女儿的同时也能赚些生活费。女子布衣棉鞋,打扮十分朴素,显然生活并不宽裕,也没什么文化,但她整个人的气质柔和宽厚,如春风细雨,又如温润玉石。

确实,能教出如此乖巧可爱的女儿,母亲本身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江寒感觉自己被故弄玄虚、神出鬼没的阮露明刺激到“扑通”跳快的心脏一下子又平稳了下来。他告别那对母子,走出医院,决定不再依靠阮露明,按自己原先的思路,继续追查宋安妮——既然不能证明琼毓的清白,那从另一个角度入手,揭露真正的凶手,也一样能把琼毓从泥沼中拯救出来。

设想总是美好的,但实现起来难上加难。

宋安妮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并且宋主席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调查宋安妮,加强了宋公馆周边的警卫。直到庭审的前一天,江寒都没能再见上宋安妮一面。

江寒想尽办法才打听到,宋安妮会作为检方证人出庭。

庭审当天清晨,宋安妮走进法院大门的那短短一段路,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小报记者将法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着,镁光灯闪个不停。一门之隔的另一边静得像另一个世界,江寒终于拦下了宋安妮,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你真的是真凶,就请你自首吧。

你怎么忍心看着一个无辜的人因此而断送一生。

“……”

光洁的纯黑大理石地面倒映出两个人相对而立的影子。

“如果江先生没什么事的话,我要过去了。”宋安妮微微欠身,“失陪。”

说着,她就要越过江寒,走上通往法庭的巴洛克风格大楼梯。这时,楼梯上突然传来脚步声,阮露明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女明星懒洋洋地倚在楼梯扶手上,说:“宋小姐,请留步。”

江寒诧异:“你来了!”

“时机到了,我自然要来。”阮露明勾了勾嘴角,“几天不见,江先生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啊。”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神神秘秘的,我何至于——江寒努力压抑住瞪她的冲动。

“阮小姐又有什么事吗?”宋安妮礼貌地问。

“确实有事。并且对宋小姐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事。”阮露明慢慢走下楼梯,来到宋安妮面前,“江先生竭尽全力地调查,只是让宋小姐的不在场证明更加真实可信了。他的狼狈相却给了我新的灵感。一个人如果确实与案件无关,却处处蓄意误导调查者,会是什么原因呢?宋小姐,我这人想象力有限,只能提出唯一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她在包庇着什么人。”阮露明说。

江寒猛地愣住。

宋安妮的脸色亦是一变。

“宋小姐的演技确实高明,还很有层次感,不当演员真是浪费了。”阮露明没什么诚意地拍了拍手,语气却是冷的,“最表面的第一层,是无辜的、痛失所爱的少女。只可惜这层表演没有骗过我,也没骗过江先生。剥下第一层伪装后,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犯案后也依然冷静镇定,游刃有余地演绎着‘痛失所爱的少女’的残酷的杀人凶手。江先生对宋小姐的认识停留在这一层,由此深入调查下去,便走进了死胡同。而我心里则产生了一个疑惑,忍不住回过头去再度审视宋小姐的第一层伪装——我是个演员,靠演技吃饭,骗不过也是正常,可为什么连一向天真幼稚的江先生都会看穿你呢?”

江寒无语,你分析就分析,为什么要顺带攻击我?!

阮露明继续说下去:“于是我猜测,会不会第一层伪装的破绽是你故意暴露出来的?目的就是在万一琼毓先生被证明清白、凶手角色无人认领的时候,可以由你来很自然地顶上去。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就会发现,你这第二层‘凶手’的皮囊也是假的。真相,在第三层。”

空荡荡的大厅里寂静了片刻。

阮露明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对着楼梯口问道:“郑女士,你愿意出来吗?”

又是一阵沉默。

那人终于动了,从楼梯拐角的阴影中跨出一步,面容一寸一寸地被透过菱花天窗投射而下的晨光照亮。宋安妮和江寒同时睁圆了眼睛。

宋安妮失声唤道:“宝珠姐姐?!”

而江寒愕然发现,对方竟是曾与他在仁济医院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年轻母亲。



PART.07


琼毓最后没有上法庭。真凶主动露面,他被当场释放了。

天之骄子的琼先生何曾吃过这种苦?他在看守所里三餐不继,接受审讯时受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最后被解下手铐那一瞬间心头百感交集,居然直接晕了过去。一片混乱之中,江寒不得不肩负起送师兄就医的重任。他终于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居然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

那时,郑宝珠已被捕,宋安妮也因干扰搜查而正在接受审讯。

阮露明来医院探望时,琼毓刚吃了药,正沉沉地睡着。阮露明与江寒相隔一张病床坐着,向他说明了一切。

郑宝珠既是沈司渝的妻子,同时也是他的姑表姐。两人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感情甚笃。

这场婚姻名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其实沈、郑二人从年少起就互生爱慕之心。婚后,他们很快便有了一个女儿。在渝城的生活,既幸福安定,也缺乏激情。永远温柔平和的郑宝珠逐渐令沈司渝感到厌倦,恰巧这时他认识了一名来自江城的青年记者,从记者那里学到了所谓的“进步思想”,加入了鼓吹自由恋爱、反对封建婚姻的队伍中。

他把自己和郑宝珠的婚姻也当成了封建包办婚姻的一例,完全忘了两人当初的爱情。

薄幸的人,在追求自由、反抗包办的堂皇大伞下,摇身一变,成了旧家庭的受害者。

青年记者鼓励沈司渝拿出实际行动来,和他一起奔向自由的新天地。可沈司渝天性软弱,也心虚,不敢真的向家里提出反抗和离婚的话。最后,他编造了一个外出求学创业的借口,离开渝市,来到江城,当上了电影导演。

江城女子与内地传统女性迥然不同的摩登风情,很快便让沈司渝迷失了自我。在一次偶遇时,他被宋安妮开朗大方的气质所吸引,毫不犹豫地将“糟糠之妻”抛到脑后,展开了追求行动。

宋安妮是洋派的进步女学生,“自由恋爱”最忠实的信徒。沈司渝对症下药,重新拿出自己为封建包办婚姻所苦的“悲惨往事”,成功打动了宋安妮。

宋安妮相信了沈司渝的谎话,以为他真的和自己心灵相通,以为他在老家的妻子真的是个愚昧无知、粗俗贪婪的恶妇。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郑宝珠是典型的传统女性。虽然没有念过书,但天性温柔宽厚,另有一种智慧和诗意。

沈家重男轻女。郑宝珠生了女儿,在婆家备受欺侮,沈司渝离开后她的日子更是难熬。但她仍坚强地独自扛起了抚养女儿的重担,把孩子教养得乖巧知礼。郑宝珠深爱着沈司渝,相信沈司渝去江城是为了给自己和女儿更好的生活的话,相信丈夫终有一天会回来,接自己和女儿一起前往广阔的新世界。

这一美好幻想破灭的契机,是女儿突然生了重病。

沈家根本不在意孙女的死活,渝城的医疗条件也不够发达,郑宝珠决定带女儿去江城求医,然而电话和书信都联系不上沈司渝。治病耽误不得,郑宝珠没办法,只能咬咬牙只身带着女儿出发了。

郑宝珠根本没有想过,沈司渝其实是故意不接她的电话、不回她加急的信件,对女儿的病置之不理。直到她带着女儿找到沈司渝的寓所,沈司渝也依旧对她们避而不见,她才幡然醒悟。

沈司渝铁石心肠,郑宝珠也有一身硬骨气。她决定不再指望负心的丈夫,自己带女儿治病。但不幸的是,她的行李被地痞流氓给偷了。身无分文的郑宝珠带着发病的女儿流落街头,绝望之际,是恰巧路过的宋安妮救了她们。

宋安妮把她们带到自己实习的仁济医院,垫付了医药费,还介绍郑宝珠当了护工。

两个女子一见如故,宋安妮给郑宝珠讲进步思想,郑宝珠教宋安妮做手工,很是度过了一段温馨友好的时光。直到某天,她们偶然聊起彼此的感情经历,愕然发现,原来郑宝珠薄情的丈夫和宋安妮心灵相通的男友竟是同一个人。

江寒一怔:“宋安妮不把郑宝珠当情敌?郑宝珠不恨宋安妮夺走自己丈夫?怎么被杀的却是沈司渝?”

阮露明耸了耸肩:“我知道你被之前的案子搞出了心理阴影。但江先生,你别太小瞧女子了。”

她们没有恨彼此。

郑宝珠恨沈司渝。而宋安妮发现自己无意中做了破坏别人家庭的恶人,顿觉天翻地覆,既恨蒙骗自己的沈司渝,也恨伤害了无辜的郑宝珠的自己。

“你还记得你之前提到的,宋安妮有段日子突然对沈司渝态度冷淡,没过几天又恢复如常的事情吗?”阮露明说,“当时,宋安妮发现了真相,可为什么又决定忍耐继续和沈司渝交往下去呢?我想,她或许在计划着什么。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郑宝珠去找沈司渝,争执间失手砸破了他的脑袋,宋安妮早晚也是要动手的。”

案发当晚十点四十分,郑宝珠敲响了沈司渝寓所的门,想和他谈一谈离婚的事情。不料酒醉的沈司渝满口胡话,他那丝毫不在意女儿病情的态度激怒了郑宝珠。郑宝珠失手砸死了沈司渝,惊慌之下给宋安妮打了电话。宋安妮回房接了那通电话,让郑宝珠仔细处理好现场,然后悄悄离开。然后,宋安妮回到宴会,主动提出陪张公子去舞厅,次日清晨再以“私奔”为名,来到沈司渝公寓门口,用钥匙打开这间“密室”,完美演绎了一个因意外发现恋人陈尸家中而悚然尖叫的女友角色。

“她们确实犯了罪。”江寒突然陷入了迷茫,“而引导沈司渝走入歧途的新思想,所谓的‘自由恋爱’,不也有罪吗?”

“当然不。‘自由恋爱’本身怎么会有罪呢?两个自由的灵魂相互吸引,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阮露明淡淡地道,“罪孽深重的,是在滚滚红尘里迷了心,拿如此美好的事物做幌子,来掩饰自己肮脏贪婪本性的人。

她说的分明应该是沈司渝,可江寒总觉得,那双突然失了温度的眼睛,似乎正透过面前的现实,看向更远的地方、更远的时间的别的什么人。

阮露明很快起身告辞。她刚走不久,琼毓就醒了。得知阮露明来过,琼毓顿时热泪盈眶,用力拍着被子:“师弟,去帮我追阿阮,请她回来!阿阮救了我,还我清白,我还没向她道谢!”

江寒正站在病床边,低着头,愣怔着,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琼毓喊了好几声,他才猝然惊醒,快步冲出病房。正午的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可其中早已不见阮露明的身影。

半空中依稀还飘荡着极轻的哼唱声。

那声音唱的还是——

“风凄凄,雪花又纷飞。

夜色冷,寒鸦觅巢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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