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楔子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初春时节那日,天上下起了小雨,沿着檐角滴成珠串,落在我摊开的掌心。
又冰又冷。
我不喜欢雨天,也不喜欢这京都里潮湿而又阴冷的天气,不过听别人说过几日会是个好日子,晴空朗日,宜嫁娶。
这样好的日子自然也有一场好亲事要办——户部尚书嫁女,嫁的是朝廷新贵,只不过这些好事都同我没有干系。
我不过是这画舫中的一名琵琶女,画舫的主人——也就是林妈妈,两年前带着我们来到京都,说京都遍地繁华,到处都是金银玉石、绫罗绸缎。只不过富贵遮人眼我还没瞧见几分,就在床榻上整整病了半个月,虚弱得连琵琶都抱不起。
但画舫是做生意的,见我脸色好了几分,便把我拉出来弹琵琶。
“既然病容憔悴,便拿块面纱把脸遮住,仔细别惊着客人。”
京都的文人爱风雅,所谓风雅,就是画舫吹个风,品茗听雅曲。
彼时科举刚过,放榜将近,一群来画舫作乐的皆是志得意满的文人。可怪的是,今日来的人不管衣着富贵或是朴素,都围着一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
我忍不住抬头打量那个人。
月光皎皎,水面浮光掠影,四周灯火通明,天地间的光似乎皆汇聚于此。却在我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相继暗淡,目之所及,唯有他一人颜色。
那个人面容俊朗,眉眼之间尽是风流意气,眸光一转,竟同我探寻的目光对上。我连忙低下头,手指却在慌乱中钩错了弦,被我匆匆掩饰了过去。
所幸无人注意,我弹了一曲便想退到一旁。谁知一个世家子喝多了酒,踉跄着凑到我跟前,酒气熏人,夹杂着他轻佻的言语逼近我。
“何以轻纱遮颜色?不妨去了让我瞧瞧?”
我被吓得后退,可吹多了风头昏脑涨,人又站在画舫边上,脚下不知哪个天杀的酒杯扔在地上,把我退后的步子一绊,直直地向后倒去。
湖水冰冷刺骨,身上繁复的罗裙被水浸湿,像是水鬼的手,将我整个人拖进水底。
画舫有识水性的仆役,我并不担心,被人从水底救上来的那一刻,我也并不意外,只是我没想到救我上来的竟然是那个青衣文人。
朦胧的水雾从我眼前退去,人影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我从惊惧中喘过气来,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第一个念头竟不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而是忍不住想,这个人确实好看,即使额角有一处旧疤,也无损这张面容的英俊。
对比起来,我就狼狈多了。面纱早就掉进水里,头发湿漉漉地覆在额前,颤抖的手抱着我的琵琶,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浮木。
“怎么?魂被水鬼勾走了,不会说话了?”
他戏谑的声音传到我耳里,我后知后觉地摇头,怯怯道:“我怕水……”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直以为的琵琶实则是这个人的手臂,而我攀着他的衣袖,像是藤蔓一般将他紧紧缠绕。
周围不知谁在开玩笑:“泽青兄,你这下水一捞,是否捞个美人上来呀?”
我一下红了脸,将手放开,他却反手抓住我的手腕,伸手将我的湿发别到耳后。我被迫抬起头看向他,那双眼离我极近,近到能看清我在其中的倒影,确实狼狈,也确实难看。
他的手顿了顿,连带着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倒不算是个美人。”他站起身,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副有些失望的模样。
可他到底还是体贴地将放在一旁的外袍披在我身上,柔声道:“你那琵琶还需再多练练,方才有两个音都弹错了,你自己没听出来吗?”
“对不……”我张了张嘴,结结巴巴道,“谢谢你方才……”
他却不再看我,一头扎进人影憧憧里面。
同我交好的姐妹霜珠将我扶进画舫,我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
那个人身上不知换了谁的衣衫,和身旁的人相谈甚欢。我打了个喷嚏,听着霜珠替我痛骂那个人,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
我在心底小声地辩驳,这个人定然不是那样的。
青衣文人名叫岳浔,表字泽青。
知道他的名字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放榜之后,岳浔这个名字在京都无人不知。
状元郎、文曲星下凡、当朝刘太傅的新门生……金銮殿上,圣上称赞他锦绣华章,御笔一挥,让他去了户部历练。
林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毕竟岳浔可是在他们画舫中待了整整一夜,还亲口夸赞了灵毓的琵琶曲,打着状元郎的招牌,他们画舫可不得名满京都。
可为何偏偏是灵毓?
灵毓这人琵琶并不出挑,一门心思都在攀附富贵上,往日便瞧不起我们,那日要扯我面纱的世家子定然也是她鼓动的。
但我又能如何呢?
“上回落了水,这次还敢站在船边?”
我错愕地回过头,意外地看到岳浔站在我身后,神情淡淡,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讪笑道:“没那么娇贵的,其实我会泅水,只是那日被吓到了使不上力气。”
“你不是怕水吗?”
我老实回道:“是怕水,但以前有个老爷庆生的时候,非要我们在水里弹奏,便学了。”
岳浔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
他的好友今日包下画舫,特意请了灵毓进去为岳浔庆贺,这我是知道的。可我不知道,为何里头酒宴正热,岳浔却要独自一人出来。
过了惊蛰,天还是冷得很,江风冷飕飕的。他从内室走出来,只着一件单衣。我皱了皱眉,忙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递给他。
他没有接,我固执地将斗篷捧到他面前,他伸手推拒,掌心蹭过我的手背,十分冰冷,像是这京都连绵不断的阴雨。可我并不讨厌,甚至懊悔为何不早些发现他衣着单薄。
他忽然问:“我的衣裳呢?”
我愣了一下,他又问了一遍,我像是做错事的稚童一般,双手连同脑袋一块垂下,讷讷道:“不见了。”
我是骗他的。
那件衣裳被我仔细浆洗后,收在了我的衣匣里,可我不想还给他。
“那就算了吧。”他伸了个懒腰,挑了挑眉道,“你的斗篷自己披着吧,说自己不娇贵,落了水还病了七日?”
他知道我病了七日?
我的心微微动了动,像是江畔挂绿的柳条,在春风中缓缓舒展。
可不等我说什么,岳浔便转身要回酒宴中去。只是临走前,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问我:“你说的那个老爷叫什么名字?”
我摇了摇头,确实不记得了。
岳浔没继续问,只是目光落在窗户上那些杯觥交错的倒影时,莫名地笑了笑:“罢了,都一样。”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悄悄地让目光跟着他,直到他的衣角消失不见。
即使我再小心,这份心思也还是被人发现了。
“兰蓁,以前你总胜过我一头,可如今岳大人中意的是我,是我的琵琶。他来这画舫,找的也只有我,你何必自讨没趣,让人恶心呢?”
灵毓抱着她的琵琶,眉梢之间尽是得意。
连续几个月,岳浔都来寻她。上个月三皇子生辰还邀她前去弹奏,她在京都声名鹊起。如今她一身绫罗绸缎,满头金玉发簪,得偿所愿,如何能不得意?
“岳大人不仅文采斐然,还精通音律。他说要为我的琵琶写一支曲,或许过几日我便可弹奏了。”灵毓可怜地看着我,轻声道,“仰慕岳大人的人有许多,可你不是特别的,你明白吗?”
“兰蓁,我才是特别的。”
我抿了抿唇,想要辩驳。可是看着灵毓偎依在岳浔身侧,看着他们言笑晏晏的模样,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可凭什么灵毓是特别的呢?
我将头埋在膝上,眼前陷入一片寂静的黑,如同夜晚时漆黑的水底,只一点微光从记忆深处荡开,像是从云间跃出的明月,也像是岳浔的眼。
那么干净的一双眼。
有那样一双眼的人怎么会喜欢灵毓的琵琶?
定然不会的。
灵毓或许是觉得我再也不配与她相提并论,那次之后,没有再找我。
冬至前夜,刘太傅同好友小酌,有宴无乐,便叫了灵毓去赴宴奏曲。不巧的是她病了,便换了我去。
霜珠劝我:“别去了吧,若是你去了,灵毓指不定如何奚落你。”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可我想去。”
岳浔是刘太傅的门生,宴席上自然有他,我低垂着头奏乐,余光却忍不住扫向他。我其实很久没有仔细瞧过他了,只要他不来画舫找灵毓,我便连见到他的机会也没有。
听闻他近日颇受上司赏识,风头正盛,在这宴席之上,不仅刘太傅同他把酒言欢,其他官吏也见风使舵,接二连三地向他敬酒。
他一一回敬饮下,如鱼得水地在宴席上游走,进退有度得很。
可我却觉得,他如同一块被摆上货架的美玉,本该被妥帖珍藏的,如今却被无数势利的目光所染指。
但只我一人觉得,毕竟现下京都,人人都觉得岳浔的前途不可限量。
“刘太傅怎么不看重他?赵新知道吗?也是刘太傅的门生,差一点就够上兵部侍郎的位子了,可惜前些日子被人检举,说贪污了军饷,圣上龙颜大怒。”
“这我知道,赵新为太子做事,这事一出,圣上连带着对太子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要我说,太子也就是仗着一个嫡长子……”
“慎言。”
我小心地将自己的身影缩在角落,一点也不想听到这种要人命的对话。可惜方才引我出府的婢女临时被叫走,便让我自己沿着这条路走出去,本来就两步路的工夫,偏偏遇到两个嘴巴不牢靠的官老爷。
因着这事,出了府我也不敢坐轿子回去,只能趁着夜色,静静地走回去。
所幸今晚的夜色很美,明月高悬,洒下一片温柔的清辉与我相伴。我裹紧斗篷,抱着琵琶,在这月色之中忍不住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晚本没什么特别,寻欢的公子酒意上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们骂了出去。这样的事情很常见,灵毓却认定是我说话讨嫌连累了她,对我冷嘲热讽。
我无意与她争吵,便躲到了船尾无人处,只不过那会儿我刚过及笄年岁,伤春悲秋的诗词读多了,一时有些看不开,只感慨自己命如浮萍草芥,就像这艘画舫一般,四处漂泊,无处为岸。
正在此时,岸边的山林里传来了低吟的笛音,如泣如诉,像是雪地里失去炭火的行人,被风雪簇拥,手足皲裂,无力前行。
我从没听过这般伤怀的笛音,也没听过有人能吹奏得如此动人。
我悄悄放下小舟想凑近,划到岸边时又想到自己身份卑微,便隔着江水与月色,笨拙地抱着我的琵琶相和。
当年学琵琶时,乐师曾夸赞我有天赋,也不知道那几分天赋能否让我借着琵琶,安抚这个与我同样有着伤心事的过客。
那笛音顿了顿,后又幽幽响起,同我相和。
那夜我抱着琵琶弹了半个时辰,直到笛音停歇,不复响起,我才有些失落地离去。
第二日,我抱着琵琶又乘小舟到旧地弹奏。虽然早有预料,可当三曲过后,笛音仍未响起时,我还是觉得落寞。
月色不识趣,躲在云间不出来,远处山林一片漆黑,我什么也望不见,只好抱着琵琶,打算钻回画舫上那喧闹的人间。
就在此时,笛音轻轻地响起——
好似有一轮明月自那山林间跃出,将我回眸的目光点亮。
第三日、第四日……整整半个月,那轮明月始终都在,我再也看不见漆黑的夜,眼中只有那柔和的月光。
我忽然有了一点期待,想见见这位素不相识的知己。
只不过那时我没有如愿,但人生际遇向来难以捉摸,兜兜转转,还是让我见到了他。
“岳大人?”
风雪静静地落下,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也是我来京都见到的第一场雪。可我没有兴致欣赏这难得的雪景,一路小跑,差点将斗篷都跑掉。
小巷里蜷着一道人影,月光映在雪上,像是流萤飞散,将那个人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是岳浔。
是不知为何醉倒在此的岳浔。
我急忙将斗篷披在他身上,努力想让他冰冷的身躯暖和一些。他皱了皱眉,睁开醉意蒙眬的眼望向我,有一瞬间,似有一点月光落在他眼中。
他的嘴角颤了颤,好像笑了笑,可开口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是你啊。”
“怎么是你呢,兰蓁?”
后来想想,我每次同岳浔相遇,都在夜里。他像是一段随明月而来的梦,悄无声息地来,又如流萤一般四散飞去。
分明他才是个书生文人,却像是志异之中的狐妖女鬼,轻而易举便将我的魂魄勾去,让我牵肠挂肚,又让我辗转难眠。
“你与岳大人统共没见过几次,他来也只是去寻灵毓,你对灵毓向来恨屋及乌,就因为他救了你一次,就这般喜欢他?”
霜珠一向认为真心难得,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人,更何况岳浔那样的人。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霜珠,他救了我不止一次。”
我自然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自从当年娘亲病故,我被好赌的爹卖进画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的。
我从那日起,便活在了夜里,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听到那笛音,直到我在水中,将我的那轮明月捧了起来。
那是第十六日——
我终于鼓起勇气,将小舟划得近了些。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岸上何人,就听见落水的声音。
我是怕水的,怕极了。
刚被卖入画舫的时候,我因为不听话被扔在水中淹过几次,虽然后头又被逼着学了泅水,但除了在水中弹奏那次,我再也没有入过水。
所以当那冰冷刺骨的江水没过我头顶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疯魔了,为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下了水,在初秋的江水里忍着寒意寻了快半刻钟。
所幸我寻到了。
我在手脚几近僵硬之前,勉力将人推上了岸。那个人陷入昏迷,我跟着画舫的人学过如何救溺水之人,只是那个人吐出积水后还是没有醒转。
那夜万里无云,月光亮得很,我的目光落在那个人脸上,从他额角被水下石子划伤、泡得发白的伤口,到他浓黑的眉和苍白的唇。
这是个俊朗的男子。
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伤心事,以至于要寻短见呢?
我来不及细想,我已经从画舫出来太久,若再不回去,林妈妈是要起疑的。若是让她发现我这些时日和一个陌生男子相会,我定然讨不着好。
于是我帮这男子生了火后,匆匆赶回画舫,又悄悄使银钱叫一个嘴牢的仆役去寻大夫救人。
明天再去问问他吧。
可我没想到,自那夜起,那笛音就再也没有响起过。那仆役在我的逼问下只好承认,那日他并没有找到人,只是为了私吞银钱没有同我说。
我失魂落魄地去了岸边,寻了又寻,最终只找到一把笛子的碎片。
从那时起,我再也无心爱良夜。
“是你救了我?”
岳浔醒来已是第二日的事。
那晚我将他带到了一处客栈歇息,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样风光的一个夜里,独自一人醉倒在路边。即使睡着了也仍在不安的梦魇里挣扎,口中反复喊着好几个陌生的人名。
但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夜的笛音,凄切哀婉,不绝于耳。
我学着幼时生病娘亲抚慰我那样,将手覆在岳浔的掌心,轻轻地拍着,笨拙而又无力地安抚着他。
或许有一点用处,岳浔停止了梦呓,睡得沉了些。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的睡颜,心底渐渐有了一丝隐隐的窃喜。
只有我见过这样的岳浔。
可岳浔睡着时我能应对自如,醒来后我反倒手足无措。直到岳浔皱了皱眉,我才接道:“我不是有意唐突大人的,就是昨晚恰好见着大人在……在……”
我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胡扯。岳浔挑了挑眉,忽然凑近我问:“这么说,我昨晚的狼狈样子你都瞧见了?”
我闭了嘴,可怜兮兮地望着岳浔,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过不是因为他话里的威胁,而是因为他离我确实太近,近到我与他气息交缠,耳郭连同脸颊都飞满红云。
“罢了。”岳浔见我不说话,似乎觉得没趣,又指了指桌上正升起热气的白瓷碗,问,“那是何物?”
“是汤圆,今日是冬至,我们老家的习俗是要吃汤圆的,吃了汤圆便大了一岁。我见厨房备着,想着大人早起定然会饿,就煮了一些。”
我急着要去捧碗,却忘了那瓷碗滚烫。碗从我手中砸落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岳浔的床边,听到他“嘶”了一口气,才发现我竟然把他的腿给压了。
“岳……岳大人,是我粗笨,对……对不……”
我慌里慌张地跳起来,可岳浔只是无奈地扫了我一眼,止住我结巴的道歉,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早瞧出来你不聪明,就是可惜了这汤圆……”
“还有的!”我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打断了岳浔的话,欣喜道,“我煮了许多,再去厨房给大人盛一碗就好了。”
我飞快地冲出门,只是掩上房门的时候,从那缝隙之中,我瞥见了岳浔正低头轻笑。
我满头雾水,却又有些恋恋不舍地瞧着岳浔难得的笑意,直到下楼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也勾起了嘴角。
就是方才忘了同岳浔说,今早包的汤圆是芝麻馅的,不知他是否吃得惯。
许是会吧,咬一口,可甜了呢。
我以为那日之后,我与岳浔之间应该有些不同。可岳浔来画舫,仍然只寻灵毓;宴请好友贵客,仍然只邀灵毓前往。
他为灵毓谱的曲子也落下了最后一笔,曲子没有名字,说是随性所做。可我听过灵毓弹的曲调,虽然换成了琵琶弹奏,可那曲子分明就是多年前,我第一次所闻的笛音。
只是曲音中有那么几处与当年不同的地方,我将曲谱记了下来,可不等我细究其中含义,画舫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灵毓死了。
被人发现时,灵毓沾血的尸身静静地躺在偏僻的巷子里。她被人一刀毙命,她的琵琶也被拦腰折断倒在一旁。
因着灵毓的声名,京都细查了这件命案,可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你瞧她再得意又如何呢?到底不过是一个琵琶女,还妄想攀上枝头,真是可笑。”
灵毓的死并不是毫无征兆的,我从画舫里的闲言碎语中听出了一二。
大抵就是灵毓不安分,和一个年过半旬的官老爷牵扯不清,可京都里的人又哪里是好招惹的?官老爷家的大夫人派人教训过灵毓两三次,只不过灵毓被捧得太高,一味地沉浸在她的富贵梦里,以至于如今下场这般惨烈。
可这些到底是我们的猜测,即使是真的,京都断案的大人不管,我们这群琵琶女又能做些什么呢?
灵毓的尸首被扔去了乱葬岗,我花钱使人寻了半日,最终只找到她那不成型的琵琶。
我将她的琵琶埋在春日的树下,恍然发觉,原来一晃我们进了京都已一载有余,只是没想到变化竟这么多,我厌恶她,也可怜她。
岳浔知道灵毓死后,沉默了许久。他的好友想着他伤怀灵毓之死,便把画舫之上的琵琶女通通叫到了他的面前,任他挑选。
可他只是醉眼蒙眬地看着我们,轻笑了一声。
“泽青兄重情,是我等孟浪了。”
岳浔摇了摇头,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下。
我也被劝着饮了几杯。我酒量不好,有些醉意的时候,便借口出去,到船边醒酒,却没想到岳浔先我一步站在那儿。
许是被酒意冲昏了头,我竟敢踉踉跄跄地走到岳浔身侧,固执地将斗篷披在他身上。
“船边风大,你不该总是穿得这样单薄到这来。”
岳浔歪头,瞥了我一眼,眼中却清明得很,没有一丝醉意。可他没有推开我的手,只是淡淡道:“已经春日了,并没有那般冷。”
我抿了抿唇:“可我……总觉得每次见你,你都是一身冷意,总想让你暖和些。”
岳浔一愣,望着我的目光有一瞬泛起了波澜,不过很快又平静下来。他冷冷地道:“你何时胆子这般大了?”
我胆子大了些吗?
可我不觉得,因为在我步步靠近岳浔时,我的心仍在难以自控地跳快。
四周很静,所有的喧闹都被锁在窗内。江风吹过我额前的碎发,我抬起头望着岳浔,将他的轮廓刻于眼底。
真好看啊,谁能舍得让这轮明月西沉呢?
于是我郑重地对岳浔说:“让我代替灵毓吧。”
岳浔顿了顿,讥讽地看着我,道:“代替灵毓?你凭什么觉得你配呢?”
“那首曲子,你写给灵毓的曲子。”我眨了眨眼,看着岳浔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缓缓道,“我……我听过那首曲子,将它同原来的对比后,把里面有误的乐调挑了出来。那并不是杂乱无章的曲子,而是被打碎拼凑进去的琵琶名曲,你是在用这些……”
岳浔打断了我的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凭什么觉得我要信你说的这些不知所云的话?”
我咬着唇,茫然地看着岳浔,小声道:“我……因为我……”
那两个字太过珍重,让我难以启齿,却在下一刻,被岳浔轻飘飘地说出口:“就凭你喜欢我?我就得陪着你演这出闹剧吗?”
我错愕地看着岳浔,他逼近我,脸上的神色同那晚要扯我面纱的世家子如出一辙,戏谑而又轻慢。他道:“你们的喜欢有多珍贵呢?”
“我下个月便要迎娶户部尚书的女儿,不管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或者你要为我做什么,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我不需要你的喜欢,小琵琶女。”
岳浔同我擦身而过,重新回到他的酒宴之中。
我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漫无边际的夜空,天可真黑啊。
呀,原来今夜没有月亮。
我有时候也觉得,人生在世,纵情享乐即可,何必处处难为自己,可我总是身不由己。
明明怕水,却不得不学会水,明明厌恶那些世家子,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作陪,明明与岳浔绝无圆满的可能,却不得不在一次又一次的相望中沉沦。
岳浔不再来画舫,他的婚期定在了三月二十,春分时节,绿柳抽条,正是风流人间。
我反复地质问自己,或许那些猜想真的只是我过度的揣测,只是我在贪求岳浔时所编织的荒谬借口。
毕竟从第一次听到他的笛音,第一次见到他起,我便渴求着他,贪恋着他,迫切地想将他占为己有。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就像儿时想吃的酥糖,后来想要的钗环一样,反复告诉自己不想要,总有一日,我就会真的不想要了。
他人生圆满,我也该认清自己的痴妄了。
可我没想到,有人找上了我。
是三皇子。
“我需要你帮我做事,岳浔的乐谱你会弹,京都的那些官员对你的琵琶也称赞有加,如今灵毓死了,该到你出头的时候了。”
电光石火之间,我忽然了然岳浔这些年利用灵毓所做的事。
太子虽是嫡长子,可才能不足,手底下的官员惯爱仗势欺人。可三皇子不同,他仁德有名,母妃如今在后宫正得圣宠,只是少了一点机会罢了。
而岳浔潜伏在刘太傅身边暗中相助,只要拔除太子的羽翼,三皇子的机会便来了,而灵毓正是岳浔与三皇子之中传递消息的桥梁。
可为何岳浔要做这样的事呢?我的猜测既是对的,那岳浔又为何拒绝我?这样的事情我也能做,他为何不信我能帮他?
“他更相信利益,利益不会欺骗他。”三皇子笑道,“可情不一样,情会生变,会朝秦暮楚,会反复无常。他不信情,更不信你的真心。”
“岳浔是我的人,只要太子不倒,他便一日不安全。”三皇子叹道,“当年他家本也是书香世家,可惜家财被新任县官,也是太子母族的一个亲信所觊觎,家破人亡却状告无门,无奈之下投水自尽。我救了他,也给了他复仇的身份和机会。”
我不解:“可你为何信我?”
三皇子推门而出,我没瞧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利益和真心我都信,尤其是重情的人。”
我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了三皇子。
但岳浔既要娶妻,便不再方便来画舫,三皇子派了另一个人来与我传递消息。那个人我见过,是岳浔的好友,也在朝为官,不过官职微小,平时并不怎么惹人眼。
不出半月,灵毓的名字便被人淡忘,取而代之的,是兰蓁。
知道这个消息后,岳浔来找了我。彼时我一身绫罗绸缎,头上金钗簪发,对镜自照时,恍惚觉得灵毓在镜中望着我。
只是我所求与她从来不同。
“兰蓁,三皇子同你说了什么?”
“不重要了,岳大人。”我顶着一张抹着浓艳胭脂的脸,斟了一杯酒敬他,勾唇浅笑,“您让我明白,真心如草芥,与其一辈子在这画舫之上做个不被待见的琵琶女,不如为自己搏一搏前程富贵。”
“兰蓁在此,祝您新婚喜乐,白头偕老。”
岳浔垂着眼,没有接我的酒,许久才问:“果真如此吗?”
我看着岳浔,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轻声道:“岳大人不信吗?因为是我,所以什么都不值得相信吗?”
岳浔皱了皱眉,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道我从没……”
“不重要了,岳大人。”我打断岳浔,“我已经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了。”
岳浔最后甩门离去,我与他的这场对话只留下一个冰冷的收尾。可我甘心的,早在答应了三皇子那一刻起,我便甘心的。
那日三皇子离去前,忽然冲我笑了笑。我不明所以,他道:“本来当初挑人时,岳浔是瞧中你的,可后来又觉得灵毓更合适。”
“现下我倒觉得岳浔看走了眼,岳浔说你不聪明,可我觉得你聪明极了。岳浔还说你生得不美,可我也觉得你比那些寻常脂粉更多一分颜色。”
我忽然便想起那日的意外落水,想起后来与岳浔的种种,翻来覆去地想。想到最后,泪水将我的胭脂晕开。
岳浔对我是有过真心的,或许只有一点,掩藏在他的深仇大恨之下,掩藏在他的阴谋算计之下,却终究被我窥见。
我这一生,终于有那么一次得偿所愿,那我又如何舍得不成全他的所愿呢?
即使这条路,是一条死路。
“月亮掉进水里了啊。”我看着水面的倒影,喃喃道,“我得去将它捞上来。”
霜珠发笑:“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我回头望着霜珠,也跟着笑:“是啊,好傻。”
岳浔自觉这一生潦草而卑劣。
他本饱读诗书,家中父母疼爱,私塾夫子赞赏,从小到大,他所学的都是如何做一名君子。
直到家财被夺、家破人亡,他一身傲骨被尽数踩碎。他在泥泞中抬起头,只看到那些权势富贵冲他狰狞地笑。
可岳浔还未心灰意冷,咬牙写了长长一篇诉状,请夫子递给他家中为官的亲人。
岳浔等着回信,等了又等,才等到夫子在他面前不耐烦地将诉状撕碎,冷笑着对他说:“你想要公道,便自己成为公道啊!”
他的一生本该在那时便结束了,所幸他遇见了三皇子,而三皇子给了他复仇的机会。
他知道三皇子对他是利用,可那又如何?他宁可做一个恶人、做一个小人,也不愿再做被人欺凌的君子。
可他遇见了兰蓁。
那个同他笛音相和十五日的琵琶女,那个将他从冰冷的江水中拼命拉上来的傻姑娘。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他将身体沉入江中,濒死的感觉让他挣扎着睁开眼求生。只是手脚无力,他只能看着眼前漆黑的江水。直到兰蓁出现,仿若明月落入江中,将他昏暗的人生照亮。
兰蓁救了他。
他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她。
那夜宴后,三皇子问他传递消息的人选时,他握紧拳,最终选了灵毓,那个宴席之中屡屡针对兰蓁的女子。
可他到底心不够狠,随着他手中的鲜血越染越多,他开始动摇,开始细数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命。
三皇子看出他的软弱,于是将兰蓁也拉入了局中。
“岳浔,你是个重情的人。”
岳浔不敢再动摇,他跪在三皇子面前,哑声道:“求三皇子放过她。”
三皇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置可否,可岳浔只能信。他是与虎谋皮之人,他可以死,兰蓁不能。
但他什么都留不住。
这空荡荡的人间最后只留给他兰蓁的死讯,在那个风雪冰冷的冬日。
兰蓁的姐妹霜珠将她的衣匣带给了他。
那衣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件干净的旧衣,还有兰蓁的琵琶和一个长长的锦袋。
锦袋中装着一把被仔细修补过的笛子,分明已经吹不出音了,却被小心收藏着。
就像兰蓁对他的真心,分明已经被他轻贱,却仍然固执地收在她的怀中。即使他视而不见,即使她从未开口。
窗外不知谁弹着那首旧曲,凄切哀婉,岳浔冰冷的手捧着那件旧衣,恍惚间看到兰蓁蹙着眉为曲子填词。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弦断,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