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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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下药?”我盯着她,“谁告诉你的。”
“人在做天在看,自然有人能查出来。阮半柒,你刚刚问我是否后悔,那我同样想问问你,那年你害我失去孩子,你又是否后悔?”
映秋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厉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太子妃动手?当年我根本没叫人传话,是太子身边小厮让我们去泽园走走,傻逼东西,是太子要你生不下这个孩子!”
卢瑶涵被一巴掌打趴在地上,她听着映秋的话神色呆滞地问:“太子?”
“不对,”我拉住映秋的手,太子不会现在动手,卢家对他应该还不是舍弃的时候,我蹲下来,问卢瑶涵:“是谁告诉你我给你下的药。”
“是吴彤千……吴彤千……”她神色呆滞,然而下一刻,她的面容忽然扭曲,像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大怒大恨,“这个贱人!是了,那年我怀孕她是知道的,太医是她推荐的人,我那么信她!胎像不稳……是吃了那安胎药以后才愈发难受!还有,听燕与她走得很近……听燕,这个贱人,她敢在我吃食里下药使我疯癫!”她说得颠三倒四,却足够我把这些年的一根线给串起来。
吴彤千么,我默默想到。当年无意给她的难堪,她用两年时间加倍还给我,还顺手牵连了一个可能威胁她的人,不愧是大周才女啊。
又或许无关前仇,毕竟这本就是吃人的地儿。
卢瑶涵死后,太子又纳了一个侧妃,还是一个文官的女儿,叫贺筠以,贺筠以顶替了卢瑶涵的位置,巧的是,贺筠以的父亲顶替了卢瑶涵父亲的位置。
太子在贺筠以那儿连宿了三个晚上。新人莺歌燕舞,旧人我弹着琴,没哭。
映秋乖巧地坐在我面前看我扶琴,进宫以后我就没再碰过这玩意儿,从家里带来的琴已经积灰了,我便让映秋找人替我新做了一架。
琴技生疏了,难听得自己都嫌弃,但是弹琴的时候心情不错。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要我学琴的理由。他一定是觉得我这么聪明肯定学得会,便做了一个赌约激一激我……编不下去了,这糟心父亲。
琴音渐稳的时候,太子进来了……这人怎么老是这么悄咪咪进来的!他“嘘”一声那些个傻逼就真的不通报了?那下次我要是刚好和映秋在嘿嘿嘿的时候他进来了,大家是要一起死的!不是,我不是说我要嘿嘿嘿我的小可怜小乖乖映秋小可爱,我只是举个例子,例子懂不懂!
太子挥退了屋里的婢女,他说:“别生气了。”
我他妈没生气!
“柒柒,贺家那边我总得做个样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呵,男人。
然后那晚我被吃了个干净……个好多遍……所以太子和新来的那个盖被子纯聊天?
艹,我要治贺筠以一个伺候太子不力的罪!
反正日子总得过呗,宫里走一个来一个,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换一个角度想,天家的男人都是共享物品,啧啧。
但我低估了贺筠以,太子宠她不输于先前宠我和先先前宠卢瑶涵,天家男人的嘴,骗女人的鬼,我哥诚不欺我。
只是幸好,我的身边有一个映秋,我信她永远不会变成听燕,所以我信我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下一个卢瑶涵。
宫殿门前雪又落下来的时候,贺筠以怀孕了,太子命她搬到我的旁殿,要我好好照顾她。
这宫里的冬天是我最爱的季节,每次看落雪都会有一种惊艳的感觉,不是初次看到卢瑶涵舞姿的那种惊艳,而是夹杂着白茫茫天地间我一蚍蜉有幸窥得浩瀚的赞叹与敬意的惊艳。
人是如此的平凡而弱小,有什么好争的呢?
贺筠以的一日三餐我都着人仔细看顾,每日冷暖我都要问个好几遍,好在贺筠以看着像个腼腆而胆小的姑娘,她不常言语,但是对我极为恭敬,礼数周到,从未主动跟我提过要求,更不曾仗着身孕为难于我。
没了卢瑶涵这个明着闹事的,加上吴彤千这次也没有暗里闹事,贺筠以的孩子顺利降临,这期间唯一的意外只有她生产的时候难产,太医战战兢兢问我怎么保的时候我反手就给那个冷汗满头的庸医一巴掌。
那句常用威胁语怎么说来着?
“大人孩子我都要,无论哪个出问题,你也不用活了。”经典语录,我在给贺筠以安排生产相关事宜的时候记在小本本上的。
最后贺筠以丢了半条命,太子的第一个儿子终于出生了。还好,我的任务算是相对圆满地完成了。
至于贺筠以后来没能调理好身子,导致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这是后话。现在要提的是,贺筠以的这个儿子,归我抚养。
小孩子真的好闹腾诶,不过也很可爱诶!反正闹腾的时候有嬷嬷,我高兴的时候看看他就好。
贺筠以能下床之后时常到我这边来,我也不阻止她,反而会让嬷嬷将孩子抱来。宫里疼我的嬷嬷曾劝我不要让孩子与贺筠以这样亲近,但我觉得这孩子一出生就离开亲娘真的怪可怜的。
嬷嬷是从小照顾我的嬷嬷,她叹口气,也就不再劝了。
忘了说,这个孩子叫周锦悟。
周锦悟一周岁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月余,那是我十九岁的冬天,皇帝驾崩了,于是我升职了……不是,举国哀悼。
太子成了皇帝,我成了皇后,之前嫌麻烦免去了侧妃们的早醒礼,做了皇后以后不能免了,早起杀我。
换了寝宫,睡不大习惯,我还是喜欢承恩殿,私下里我和映秋把那个叫承欢殿,接地气。
太子……不对,现在是皇帝了,皇帝来后宫各殿的频率非常完美阐释了啥叫雨露均沾。
呵,男人。
我做皇后的半年左右,一个新人成为了新的妃子,这人身份有些特殊,是北荒养在大周的公主。
这件事要追溯到我进宫之前,从我还没有成为太子妃说起,你看,日子都过了这么久呢。
我进宫之前几个月,我哥吓唬完我就走了,我以为他出征了,其实不是,是和亲。北荒未出嫁的公主仅剩北荒王最小的女儿,才十岁,就这么直接送了过来。
而大周送过去的,是北荒点名要的靖远公主。
我曾说我的父亲是大周最厉害的将军,那是因为尧成将军死了,尧成将军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在尧成将军战死沙场之前,我的父亲只是大周第二厉害的将军。
父亲说,每一个将军至高的荣耀,是用生命守护城池,是生之所归,是死之所求。他含泪将尧将军的尸体运回故土,誓会接替他守着大周。
可是万万没想到,北皇王提出了和亲,而大周的文官斥着武将不顾百姓疾苦,上书要皇帝同意。
尧成用命守下来的大周,无视我父我兄磕出血的额头,无视无数将领沙哑悲痛的哀求和从沙场带来的血泪,在万千子民的欢呼和恭贺中将靖远公主远嫁他乡,而那所谓的他乡都是与她故去的父亲有着血仇的蛮人。
是她的地狱。
靖远公主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她的父亲常年征战没有续娶,皇室要赞尧成的功绩,也要他无后顾之忧,便许他唯一的女儿公主的身份,将她接来养在宫里。
那是小时听过的事,曾经是真的觉得皇室中人都是好人,十多岁的时候我见过靖远公主,表面上的知书达礼和背地里的娇纵相辅相成,造就一个公主该有的模样。大周许一个功臣的最好的奖赏,便是让他的亲眷荣耀。
入宫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那荣耀背后何尝不是一种绑架式的威胁?
扯远了,我们接着来说说这个北荒来的公主,等等,还有一件事,请容许我继续扯扯。
靖远公主远嫁的那天,皇帝——曾经的太子,我的丈夫,他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病,这场病差点夺走他的命。
反对靖远远嫁的人,除了我的父兄、武将们和少许几个文官,还有当时的太子,太子在宫殿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晕倒了,病得差点没命。
几个月后,我被送进宫来。
北荒的公主送来的时候只有十岁,没办法,养着呗,然后养到了十五岁,老皇帝死了,便宜了新上任的那个。
不过说实话,北荒的女孩子是真的好看,大眼睛像乌溜溜的葡萄,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至于那睫毛,绝了!
北荒人的名字怪难记的,皇帝封她为汐妃后,便没有宠幸过她,但她在正式被封为妃后,还是按大周的规矩每日与吴彤千和贺筠以等一干子妃嫔来请安。
她在大周呆了五年,言行举止与我们并无不同,要不是五官如此立体好看,可能没人能猜到这女孩来自北荒。她对我态度恭敬,但家仇国恨横在中间,我便难以对她亲近起来。
其实她也怪可怜的,那么小就被自己的国家作为棋子送了过来,可是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宫里任何一个人的错,所以没人有必要为此感到抱歉。说到底,不过是命罢了。
后宫太平无事,我渐渐喜欢这样的日子,我的小锦悟会说话了,我悄悄教他喊我娘亲,就像小时候我娘教我的那样,母后这样生疏的称呼,我很不喜欢。
直到锦悟失口在贺筠以面前喊了出来。贺筠以捂住他的嘴的时候我还笑着告诉她没事,我那时真真没想到,后宫的人心能腐坏成这样。
她们都有病。又或许,仅仅是我有病。
靖远公主只在北荒活了两年,她的死讯被北荒压了四年才被大周的探子传过来。收到消息的那一天,皇帝旷了早朝,他将自己关在养心殿,拒绝任何人的觐见。
第二天他是笑着出来的,镇定地下达了向北荒进攻的旨意,任大周的朝臣跪了满地。
时隔六年,我的兄长迎来了他人生最后一次出征。
三个月后,大周战败的消息和我哥战死的消息同时传来,皇帝气急败坏,他拒绝了我父重新带兵的请求,任用了几个新的将领。那日我父亲含泪长跪在宫殿门口,四十多岁该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可是他看上去却像一个老者,连驱赶我的动作都是无力而悲痛的。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他被拖走后,在他原来跪着的地方重新跪下。
皇帝出来了,他问我要什么。
我要什么呢?我抬头茫茫然看他……曾经我想要这个男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现在我想要我的哥哥活着回来……可是我想要的,无论曾经还是现在,他都给不了我。
于是我看着他,只能摇了摇头。他看了我半晌,最后抱起我,将我带回我的宫殿。
阮氏因通敌叛国满门被灭。
那个男人一边对我温柔一边伤我狠戾。
要不是一个死士从战场重伤回来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我,我差点就信了我兄长通敌的事情。
那个死士说,我哥死之前要他带话给我,可是他没来得及说就死了。
死士说他那时重伤昏迷,不曾想被几个村民救起,他醒来时已过月余,本想一了百了以死谢罪,谁知却传出阮家被诛九族的噩耗。他想他该来见我一面,即便他的存在本就没有意义。
不,他是有意义的。他就是我哥要带给我的话。
我终于明白自我进宫后我父母兄长努力与我撇清关系的原因,他们早就算到了今天。或许更久之前,父亲与我的三月学琴之赌,他便是想看看我是否能在这深宫存活,我若输了,他便保我,我若赢了,他便放心将我送进来了。
是了,这才该是我的父亲。
而我哥送靖远公主和亲之前说的那番话,只是一个兄长无奈的叮嘱。
要我进宫的圣旨早就下了,家里只有我和映秋不知道,这是那个从小看顾我长大陪我进宫的嬷嬷自尽前最后告诉我的事。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皇帝喜欢靖远公主,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我十多岁的时候进宫来,见证了靖远公主表面知书达礼内里娇纵蛮横的模样,那时候我哥第一次出征,第一次长久的离开使我心情低落,我的母亲将我带来宫宴散心,于是我有幸见到了那个男人此生最深刻的温柔。
我是无意间在花园的一个角落看到他们的,太子包容地对待靖远的蛮横让我想起了出征的兄长,那是我哥走后我第一次红了双眼。
我想皇室中人都是跟我哥一样顶好的人。
后来北荒点名要靖远,皇帝把靖远送了过去,而把我作为补偿送给太子。
十五岁的时候我被送进宫,那种无力感像是在很久之前我问我哥顾叔叔怎么好久没来找我玩时,他告诉我顾叔叔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完成了作为军人的使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些离开,是再也回不来的离开。
进宫是我的使命。一去不回的使命。而我唯一能报复的,只有新婚夜赌气般下在太子酒里的药。像弱者最后的也是唯一能做的挣扎。
那么谁是强者呢,曾经的皇帝吗,现在的皇帝吗?
可是曾经的皇帝只能与文官的势力妥协,将功臣的女儿远送他乡。
可是现在的皇帝当初只能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连最后为靖远送行都不能,只能在多年后把所有的不满发泄在送靖远去和亲的我哥身上,发泄在没能阻止和亲而被当做一股势力像一份亏欠的礼物一样送给当时太子的我父亲身上。
那么谁是强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