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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章台折柳

短篇美文1个月前 (04-07)遐想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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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杜子骞把我从土匪头子手里带出来的时候,我六岁。秋月亲自把我收拾干净送到他面前,又偎进他怀里,红唇贴着他的耳朵,言语娇俏:“杜老板眼光向来不错。”


杜子骞就笑,笑得温润又腼腆,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女人,而是圣人书。他说:“秋月,这个小姑娘就交给你了。”


我见到杜子骞的第一面就被他送入赌局。同期的十多个姑娘中,我和时锦长得最好,他将我交给秋月,自己亲自教导时锦。


秋月是醉胭阁的头牌,杜子骞刚来绥城的时候身边就带着她。秋月相貌算不上醉胭最好的,但她身段极妙,那一手对男人心思的拿捏更是妙不可言。我十岁之前,一直以为醉胭能有现在的风光,全仗秋月的名声。


我在醉胭的第一个艺名叫做古雪,是秋月取的,她的家乡有一种酒,叫古雪酒,酒色清冽,入味却烧灼尖锐。秋月说:“古雪,你的模样生得极好,内里要是再窜一把火,这绥城的男人,便都在你的手里了。”


单是绥城的男人还不够,她与杜子骞下的赌,是要我把时锦骗上床。


十岁之前我与时锦的交流并不多,不同于我长相的精致,她五官浓烈,浓眉大眼樱桃嘴,虽好看,但到底落了俗。秋月说,杜老板选时锦,是一步让棋。


她们俩的这个赌,是往大了赌。我在秋月手下四年,秋月教我琴棋书画舞,教我仪态和女工,也教我床上功夫。


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敲开了锦绣间的门,时锦大汗淋漓地给我开了门,她对我冷淡一点头,问我:“有事吗?”


我不答反问:“姐姐在练舞吗?”


“嗯。”


我来到醉胭阁四年,大半的时间都在醉熙里,后院没人限制我们的出入,我却不怎么喜欢出去。偶尔带了面纱去前院,大多是秋月给的任务。


相较于秋月姐姐手下带的丫头,时锦显然更想让人一窥究竟,她被杜老板在锦绣间藏了四年,传成天仙般人物。前院的姐姐们好歹还见过我的面纱,而对于时锦,她们却是连影子都不曾见过。


我从未私下找过时锦,四年来寥寥见过她数面,真要算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来见她。


想来先前练功练得厉害,她陪我坐了片刻,气息还是有些不稳。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摆手拒了。


我这才发现,她的那双手,十指玉纤如柔荑,端的是柔软白嫩,小指末端系了绳结,红绳一路蜿蜒至手腕,更衬得腕处凝雪白皙。那手比她的脸更美。


我摸上她小指处的红绳。她躲时明显慢了我一步,绳索牵制,她收不回,眉间聚起些微迷茫。


我问时锦:“姐姐,我陪你练舞可好?”



2



时锦单腿直立,另一条腿缓慢向上绷直,她一手将腿压向自己,另一手虚扶练舞的杆。


每一个发力点都精确无比,她将动作延伸到极限,身体的曼妙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将手扶上她的腰部的一瞬间,感受到她皮肤底下传来的战栗。


她轻柔放下腿,脚背仍处于绷直的状态,直到落在地上,她转身退开一步,问我:“你做什么?”


我早在她转身前就已收手退开,转而笑得无辜纯良:“姐姐,你好软。”


晚上秋月回来,她问我如何,我实话告诉她:“有些奇怪。”


秋月卸了妆,洗去一脸疲惫,随口问道:“怎么个奇怪?”


时锦的容貌与醉胭的风格相融,比之阁里的姑娘也更为出挑,但她的性格却古怪。阁里有几个姑娘走的是大家闺秀的路子,看起来清冷冷不太理人,时常需要欲拒还迎一番。我先前以为时锦也是这样的,但是……


“杜老板似乎把人当女儿在养。”我玩笑道。


“哦?”秋月停下动作,转身问我,“何出此言?”


“她看起来太干净了,”我将被子铺开,“对了,今晚你还回来吗?”


“回来,杜老板不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秋月重新绾发,“你记得给我留个门。”


“不留,”我嘟囔,“醉胭最值钱的在这屋里头,你也不怕我被人偷……”


“偷了就偷了,”她袅娜出门,离开前还不忘提点一句,“记得主动点,别坏了咱们醉胭的招牌。”


“好嘞。”



3



我找时锦找得愈发勤快。


秋月曾经教导我:“倘若你对一个人有图谋,不如直接告诉她,好过后来叫她知道你曾对她图谋。”


我去找时锦的第二天同她说:“姐姐,我是来和你上床的。”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我,然后几乎将门按在了我的脸上。关在了门外。


当天晚上我揉着被撞疼的鼻尖拦住要出门的秋月,替她去藏金屋见了杜子骞,回来的时候顺手带回锦绣间的钥匙。


第三天我自己打开了锦绣间的锁。时锦看见我时脸色极为难看,我揉着鼻子不做声陪她练舞,到点了就主动滚远。她神色纠结,欲言又止。


我日日午饭后找她,挑着她练舞的时间去,第七天的时候我问她:“姐姐,我习舞较晚,身子有些硬,你能来帮我压一下腿吗?”她没有拒绝。


第十天的时候,趁她练舞,我再次摸上了她的腰。她给了我一巴掌,说我有病。


晚上秋月替我敷脸,她脸上是痛惜的表情:“小丫头片子下手还挺狠。”


我疼得哎哟叫唤:“姐,这可是醉胭最值钱的脸,您轻点。”


“说什么梦话,”秋月嘴上不饶人,手上动作还是轻了,“醉胭最值钱的人还在你眼前呢。”


第十五天的时候,时锦对我动手动脚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她偶尔会在我蹭她香肩时说一句别闹。这时候她的心情大抵不错,啃她一口不会挨打。


我把我惯用的笔墨纸砚搬进她的房间,最后把枕头床被也搬了进去。两床被子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一处,看起来亲密且规矩。


但我没规矩到底,睡之前我吻了她的额头,在她睁开眼之前快速贴墙拉远我们之间的距离。她大眼睛瞪着我。也只能干瞪着我。


我朝她嘿嘿一笑。


几天后我拉着她外出,七里街的老婆婆见到我,同我打了声招呼:“这是拐了哪家的姑娘哟?”


我笑眯眯挽住时锦,将头靠在她的肩头笑:“天上的仙女下凡叫我看见了,拐来给您瞅一眼。两碗馄饨,都要葱,不要辣。”


老婆婆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馄饨,还不忘笑骂我:“就你贫嘴,快趁热吃。”


诱骗时锦的第三十天,我从她碗里抢了一只馄饨,挨了她一顿毒打。咦,她竟然护食!



4



时锦,时时锦绣。杜老板将她养得干干净净,堪称醉胭阁的奇迹。


她的琴棋书画皆不及我,唯有舞,我不及她。她能将身体的每一处都舞出极致美。


我趁她不注意,抢了她碗里最后一个小笼包,边吃边说:“等到过两年我们出阁的日子一到,我陪你舞一曲,定把你送到秋月头上去。你要是真上去了,记得帮我多踩她两脚。”


她没有接我的话,转身从藏书中取了一本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女戒。


我之前确信醉胭的女人都和杜子骞有一腿,现在,手里的这本女戒在质疑我。


“那个……杜老板平时都教你些什么?”我试探问道。


时锦指了指我手里的女戒:“抄两遍,明天给我。”然后我被丢出醉胭,连带着枕头和床褥。就为了一颗小笼包?


我跟秋月说,我已经抓住了时锦的心……的影子。


第三十八天我被赶出锦绣间,第三十九天我就死皮不要脸住回去了。当然,比我先进门的是一碗馄饨和一笼生煎。


女戒是不可能抄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抄的。要先抓住时锦的心,就必须先抓住时锦的胃。醉胭的厨房在我追时锦的第四十天炸开了花。


秋月说过:要直接。


偷心就偷心,抓胃干什么,七里街的婆婆们手艺好着呢!


此路不通,换路而行。于是当天夜里,月黑风高,我伸出爪子打通我们俩人被子之间的隔阂,然后一个咕噜滚进她的被窝。时锦的腰纤细。纤细又柔软,手感不错。


第四十一天的清晨,我和她大眼瞪大眼,她一脚把我踹下床。


“时锦心,海底针;时锦脚,香喷喷。”我扶着腰还不忘调戏她。她果真如我所料般气红了脸。


接下来的日子,我带着时锦把绥城吃了个遍。杜子骞有天晚上铁青着脸拦住我,让时锦先回锦绣间,然后把我拎回藏金屋。


“你胆子不小,都敢在外头住了。”杜子骞笑得一如既往的温润腼腆。


“古雪岂敢偷您的宝贝,”我避开话头,沿着唇角吻到他的耳后,“个把月不见,杜老板今晚可要看看古雪的技艺是否长进?”



5



第三个月末的某一个晚上,我在时锦要去熄灯的时候拉住她。


她疑惑看向我。我揽过她的肩,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随手取下她原本要去剪烛心的剪子,左手与她十指相扣,右手在她的脖颈四周摩挲。


“时锦,”我唤她,嗓音出乎我意料的沙哑,“时锦。”


她钉在原地,浑身僵硬。


我没有等来她的回答。右手指尖沿着她背脊的凹处下滑,一直滑到她的腰,然后再往下三指。她抖了一下,我顿住动作。


“杜子骞没有教过你吗?”我问。


秋月曾说,主导者不该先陷进去。我此刻却不大想去记这些教导。时锦的身体上像是有一条不曾被勘探过的路,我在她的尾骨处画圈,每画一下,都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回应。


“时锦,”我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唤她,“你这儿有条尾巴。”她在我怀里狠狠哆嗦。


杜子骞带着秋月进来的时候,我和时锦倒在床上,衣衫半褪,他俩再晚进来一柱香,我和时锦清白不保。


“杜老板,你输了。”秋月笑得媚。


杜子骞腼腆一笑,他摇头,话是对秋月说的,眼睛却看着我。他说:“是你输了。”


我喘着气,看不透杜子骞眸底藏着的深色。秋月却变了脸色,我顺着她的视线往回望,恰巧撞上时锦淡笑的眸。


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依旧干净剔透,里面藏着我从来没见过的笑,方才的紧张与迷茫不见一丝踪迹。她借手肘支撑起身体,吻了吻我。


我搭了个漂亮的金窝,邀一只贪吃的鸟儿前来共舞,她却先我一步建了牢笼,以身为饵,诱我先一步迷失。


杜子骞与秋月赌的不是我和时锦的清白。


杜老板好赌,阁里的姑娘从小陪他赌到大,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十拿九稳能赢下来,却没一个人不是惨败于他。


这一次他和秋月豪赌,他赌我先一步失心给时锦。赌注是秋月,彩头是醉胭的繁华。他赢了。


秋月被送去绥安县的柳府。柳府是一方县令府,可以说是一户好人家。秋月嫁的是柳府的三公子,三公子生来身体虚弱,一个月前已经去了。


杜子骞睡了秋月将近十年,最后将枕边人送去结了冥婚。秋月说:杜老板是商人,能得绥城最有钱的梁家老爷一声夸的,不可能是普通商人。


醉胭的后院从此封禁,时锦住锦绣间,杜子骞住藏金屋,我搬回醉熙。杜子骞亲自带我和时锦。


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下一任醉胭阁的花魁,就叫杜熙熙吧。



6



杜熙熙只有一个,我和时锦中,自然也只有一位花魁。白日里见面,我与她笑着打招呼,还是叫她一声“姐姐”,她笑得妖娆妩媚,回我一声“妹妹”。


杜子骞知道我俩之间暗波流动。我们在他面前赌包子赌馄饨赌大饼,向来是我输得多。


“杜老板教出来的人,真是善赌,”晚上我进了藏金屋,将他推倒在床上,“开什么青楼?您要是开赌坊,聚金坊现下也该没了。”


他笑得腼腆和善,连话里的语气都温柔:“除了钱,我还喜欢女人,特别是自己教出来的,用起来最趁手。”


“时锦呢,杜老板觉得,她可是好用?”


“时锦啊,”他勾了我一缕发把玩,“她好不好用,这该问你。”


“杜老板亲手教出来,便是不好用,熙熙也只敢说一声好用。”我在他的脸上啃了一口。


“熙熙,”他笑得依旧温润,“你倒是真聪慧。”


杜子骞下了好大一盘棋,他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想好了和秋月的赌。醉胭的下一任花魁,不需要会赌,但要知道怎么讨好男人。他将我交给秋月不是让棋,是暗棋。


时锦算是他送我的小礼物。我喜欢纤纤玉手,喜欢跳舞跳的好看的姑娘,我男女不忌,我想有个家。杜老板按照我的口味养了一个假闺女,不教她去琢磨男人,只让她来撩拨我。


时锦其实也没有那么聪慧,她花了四年的时间围着我一个人打转,自以为下一任花魁手到擒来,却不知自己也只是我的踩脚石。


杜子骞一开始就给我取好了名。


杜熙熙。天下熙熙,皆为我来。



7



柳府县令再添新丁,邀杜子骞前去吃酒。来回路上六七日时间,他去之前私下同我说:“时锦虽是你的,但万不要玩过了头。”


我学了他腼腆的笑,没有回话。


杜子骞看我的那一眼很深,没了往日伪装的温润,整个人看起来危险又锋利。时间紧迫,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匆匆上了马车。


杜子骞走的第二天,我在时锦的吃食里下了药。


醉熙的床里头有个机关,是秋月设计的,杜老板刚来这的时候就已经带着秋月,醉胭阁最初落成的时候,秋月图着好玩悄悄设计了一间密室。醉熙的旁边就是藏书阁,如果有人肯仔细丈量一下步长,就会发现藏书阁内间大小与外间是对不上的。


我囚禁了时锦。


她绝食一天,我坐在那块冰凉的石头上笑看她:“你要是活着,说不定还能逃出去,到时候我入了狱,你就是稳稳当当的花魁。但你现在要是死了,杜老板需要一个花魁,那我只能勉强做着玩玩了。”


“古雪,你歹毒!你比不过我,只敢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她眸子几乎喷出火来,是恨,是厌恶。当然,我还看到了里面藏不住的惊惧和怯懦。


“你错了,时锦,”我牵出一抹腼腆的笑,“是你太笨。”笨到以为我在意一个花魁的身份,笨到以为我还喜欢她。


一个按照个人口味做出来的娃娃,当她被暴露用途的那一刻起,她便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


但我要留着她,留着她怀揣渺茫的希望活下去,要她日日面对密室的黑暗与无边的孤寂,我要她崩溃疯癫,要她知道自己多么的微不足道。


连秋月的头发丝都比不上的一个玩意儿,凭什么牵连秋月去了那样的地狱!



8



杜子骞回来的时候神色疲惫,我跟着他进了藏金阁,服侍他洗漱完,替他按了按肩。自然不是简单的按,他却抓住我不安分的手,对我说:“今天不了,你回去吧。”


那可不行。


这次我老实替他按揉了眼睛周围的穴位,假转随意地问道:“杜老板可有见到秋月姐姐?”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姐姐现在过得如何?”我继续问。


他却突然推开我,对我大发脾气:“你给我滚出去!”


我惊了一下,委实没想到他竟会有这样冲动暴戾的一面。


回神后我捡起地上的枕头抱回床上,替他熄了烛火,这才走出来。


杜子骞这一颓颓了好久,等他发现时锦不见,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那天的桂花很香,夜里一场秋雨打下一地金黄的小花儿,金灿灿一片,隐约透着光泽,杜子骞从前最喜欢院子里的秋天,他这样形容——像是黄金遍地。


可他没能好好欣赏今年的金子。杜子骞拦住正欲出门的我,声音尚且冷静,却少了往日里的几分温润:“时锦呢?”


“我曾听秋月姐姐说,杜老板是遂安县桃花村人?”我不答反问。


他骤然听我问题,还愣了一下,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


“秋月姐姐说,桃花成片开起来的时候,村里的景色比醉胭还要绚烂多情。”我拾起地上的桂花放到嘴里尝,雨打下来的落花,不如摘下来的甜。


杜老板默默跟在我身后。


“她曾经同我说,想老了同我去桃花村住。醉胭阁的花儿娇俏,颓圮的花枝等不回归乡那日,没有关系,她不是很想家。秋月喜欢桃花村,等到了那里,男人什么的都不用在意,余生就同我一起种菜锄田。冬天给我酿古雪酒,等到了春天,漫天桃花一开,她陪我不醉不归。”


醉胭阁的后院有一株桃树,是秋月亲手种的。我领着杜子骞停在树旁:“等醉胭阁成了绥城的招牌,杜老板送我去桃花村同秋月做个伴可好?”


杜子骞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般,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问我:“时锦呢?”


我对他笑得腼腆,小声告诉他:“在你脚下。”


雨水浇湿了醉胭阁的后院,新翻的泥土和旧泥混在一起,不仔细瞧,一般人察觉不了桃树旁隆起来的些许弧度。


我被惯在地上,杜子骞白着脸居高临下看我,说:“你疯了。”


我对他笑得谄媚讨好,就着湿泥爬到他脚下。趁他不备将一把泥糊在他的新靴上。他厌恶地退开一步。我终于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几丝细雨落进眼中,我自下而上瞧他,跟他说:“我来葵水了。”



9



醉胭的新任花魁一出阁就惊了绥城男人的眼。


“我曾说要陪你跳那支舞,让你顶替秋月,”时锦被我关了一个多月,浑身散发出异味。我不嫌脏,轻轻摩挲她尚算姣好的面庞,“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一个人就能跳得很好。”


她三天没吃多少东西,杜老板最近看我看得紧,我找不到机会给她送进来,只能委屈她饿肚子。


我递了碗水到她嘴边,看她狼狈地将水喝了大半。我同她说:“时锦,只要秋月好好的,你也就能好好的。”


杜子骞觉得我没这个胆子杀人,于是趁夜亲自刨开了那块泥土,翻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我在他将泥重新填回去之后送上一块干净的手帕。


他神色不明,接了手帕就回屋里去了。


他和我呆了三天,等我葵水走干净了,才终于找回从前温润又腼腆的笑,他说:“熙熙,绥城的男人们,都该等急了。”


醉胭阁的杜熙熙一舞惊绥城,在场有一个男人掏空了兜里的银子买我一笑,剩下的人纷纷竞价。晚间醉熙灯火通明,我跳了一个时辰的舞,跳到近乎虚脱。杜子骞让我下去补妆,没等我休息完一柱香时间,就带我去给阁间里的男人们挨个敬酒。


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一个个男人都看着我,在我过去的时候摸我的手,搂我的腰,舔我的腿。绥城的达官贵人们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现下聚在醉胭,在一个妓女面前丑态百出。


我笑得风流且娇羞,将一个处子花魁演得干净又妖媚。杜子骞陪在我身边,间着酒肉林池,眼里是和其他男人一模一样的光。他低头贴近我的耳朵,轻声说道:“熙熙,你可真是个宝贝。”


桃花村是阮家村,村里的人都姓阮,有一户人家走出桃花村做生意,后来赚了大钱,几乎垄断了绥安县所有的米粮,后来回乡又收购了桃花村一半以上的土地。这家的现任当家人叫阮志业,阮志业的父亲取的是绥安县另一户经商人家的女儿,他不敢娶小妾,却敢在外头养女人。


杜子骞是阮志业同父异母的弟弟,十多年前弃了阮姓,随已经亡故的母亲姓杜。拿着一笔钱来绥城开了醉胭阁。


梁家老爷曾说他是天生的商人。杜子骞确实做的一手好买卖,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同他赌。


我同他说,醉胭阁成为绥城招牌之时,还我自由身吧。他答应了。


秋月赌得那么辛苦的东西,我跟杜子骞谈了两句就轻松得到,何其可笑。



10



裴家大公子跟他家青梅吵架,赌气来到醉胭,撒了一大把银子点名要见阁里最漂亮的姑娘。


我将他带回了我的醉熙。等我关上门,他问我:“有酒吗?”


我取出醉胭阁备好的酒,他没理我,接了我手中的酒一杯一杯地灌。我袅袅靠过去,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站起身,颇有气势地朝我开骂:“梁四娘,你就是个悍妇!”


他眼里聚不起焦点,整个人晃晃悠悠站不太稳,脸上神情迷茫又委屈。裴大公子进来的时候像个纨绔,喝醉酒了耍起酒疯来才暴露出他孩子气的本性。


他把梁四娘从头骂到脚,骂完了,又委委屈屈说了他们从前一堆往事,零碎的,散乱的,一会儿是“谁稀罕你的香包”,一会儿又说“他们都有,凭什么就我没有?”间或抱怨一句“悍妇”。


看起来是个不太聪明的。


我坐在一旁,听他将醉熙摆放的物件挨个骂了个遍。好吧,他还是有点可爱的。


醉熙不留男人过夜,龟奴来提人的时候被我劝住了:“没事,还是个小孩,送回裴府离不了一顿打,给他在地上铺条垫子吧。”


不一会儿,杜子骞怒气腾腾踹开门。我用脚点了点地上的醉汉,对杜子骞笑得无辜:“他真的喝醉了。”


“他喝醉了与你何干,”杜子骞一把将我扔回床上,“杜熙熙,你是个婊子,立个屁的牌坊!”


“杜老板别气啊,”床垫软,这一扔倒是不痛,我半支起身,用脚尖撩他的腿,“就在这里,来吗?”


杜子骞这次有些失控,他啃咬的力道比以往大,我怀疑留了印子。他差点破我身子那一瞬间,我哭着跟他求饶:“杜老板,放过我。”


他大口喘气停下来,我挣脱开他的桎梏,乖顺地俯下身。


裴大公子按着脑袋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沿歪头看他。他乍见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笑得腼腆且妖:“裴修,你可以滚回去了。”


杜熙熙闭门三天不见客,说是休息,其实不过是花时间消身上的吻痕。


三天之后,我的身价又翻了一倍。


客人交替的间隙,我偶尔会蒙着面纱走出醉熙,前院有个姐姐突然叫住我:“古雪?”


我转身取下面纱,对她莞颜一笑:“姐姐,我是熙熙。”


她脸色白了几分,连忙告罪:“从前秋月姐姐带了个丫头,她偶尔会遮面纱来前院玩,方才您带着面纱,我没细瞧,将您误看成她了。”


“无事。”我将面纱再次带上,转身欲走。


她再次叫住我:“熙熙姑娘可知道古雪去了哪,杜老板说前段日子将她卖给了一户人家,我从前同她说过些话,有些交情,想日后去瞧瞧她。”


我笑得腼腆,回道:“姐姐,熙熙不过是同姐姐一样的人,杜老板不肯对你说,他自然也不会告知于我。”


她俯身告罪:“打搅熙熙姑娘了。”


我依旧是那一句:“无事。”


杜子骞对外头说我是他从小养到大的,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是他干女儿。前院的姐姐们当了真,一个个把我当祖宗供着,偶尔有人拦下我,说我长得像从前那个小姑娘。


可是那个小姑娘早就不在了。


古雪死了,死在元德十三年的秋天,桂花落了遍地黄金,醉胭后院唯一一株桃树旁,隆起一个小土坡。


我亲手埋葬自己。



11



裴修来我这还来上瘾了。他和梁四娘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完就来我这喝酒。杜子骞不知为何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计较,我都替他害臊。


杜熙熙的名气越来越大,醉胭阁逐渐成了绥城男人最爱的地方。短短五六个月,我替他带来的价值已经远超秋月十年间给他带来的钱财。


好几家老爷都表示出了买我的想法,杜老板笑笑说:“我们家熙熙还小。”他甚至不许我留人过夜。


醉胭阁的杜熙熙是杜老板的干女儿,这话还是他自己传出去的。卖艺不卖身,他说是因为男人的劣根性,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的身价只会越来越高。


我没什么意见。他让我在烟柳之地半干不净地活,我求之不得,偶尔床笫间快活的时候,我还能喊他一声干爹,喊得他愈发把持不住偏又不得不生生忍下去。


这两年我发育快,身子已经快要成熟,身段比之从前的秋月有过之而无不及。绥城的男人馋,杜老板也没能例外。


我一直在等他将我真正卖出去的那一天。


杜子骞还没什么动作,裴修最近看我的眼神怪不对的。他问我最开始的那个晚上,我是否已经委身于他。


小小年纪脑袋缺根筋,我还没开始骗,他就自己上赶着套进来。不过相较于其他男人充斥着色欲的眼神,我还是挺喜欢眼前这个单纯的公子哥的。


于是我对他红了脸腼腆一笑说道:“不过是睡了一晚,没到男欢女爱的地步。”


他见了鬼似的白了脸,沉默半晌,回去之前同我说:“熙熙,我会娶你的。”


娶了我,他怕是得后悔一辈子。


裴修这种人简直算得上是稀罕物什,我决定放过他。万一他真的错过他家小青梅,我杜熙熙就成千古罪人了。


醉胭阁已经越过绥安县的怡红楼成为了绥城第一风流地,按理说来,杜子骞放我走是迟早的事。可他最近避着我走,也就只有在裴修进了醉熙之后,他会差龟奴传些无关紧要的话。


我在等他卖掉我的疏弄之日,算作我还他的栽培养育。



12



秋月死了。


信传回来的时候被我恰巧拦下,柳府写的信说,是染了恶疾,走得太快,已经下葬了。


我将传信的小厮打发走,头回差龟奴去与杜子骞告假,说身体不适,休息三日。醉熙的门被我封死,我进了密室,将信纸塞进时锦的嘴里,我说:“你该死。”


她被我掐着脖子不断挣扎,最后渐渐失去力气,在我手里不动了。


醉胭阁里再没了古雪和时锦,从此以后,真的只有一个杜熙熙了。


三日后我第一个见到的是裴修,他神色间满是关怀与紧张:“你还好吗?”


我自然是好的,但他怕是要不太好了。我对他腼腆一笑,端的是腼腆娇羞:“裴公子,熙熙给你弹琴可好?”


他被我这一眼看得浑身僵硬,说话都开始结巴,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一留就是一上午。他要给钱的时候被我拦下,我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熙熙是裴公子的人,裴公子来,熙熙最为欢喜。”


裴修晕乎乎走后,杜子骞来醉熙。他将龟奴差遣走,非常自然地坐下身,问我:“你可有话同我说?”


“自然是有的,”我乖巧答话,顺道给他湛了一杯茶,“熙熙不想与杜老板做生意了,我们最后来打个赌吧。”


我没等他答应,又自顾自说下去:“熙熙为杜老板为醉胭阁带来的已经不少了,如今到了年龄,也该为自己谋一处归宿。”


“这最后一次赌,熙熙赌自己能嫁进裴家。赌注是熙熙的处子之身,我若赢了,杜老板留我这最后一处清白。您若赢了,熙熙余生都是您的。”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黑着脸将醉熙的门甩出一阵风声。从什么时候开始,杜子骞再也没有从前那般虚伪的笑容了呢?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物是人非。有人记得从前,却没人还似从前。


醉胭阁的花儿娇俏,有人曾说要亲自酿酒陪我喝。冬天里偷一抔雪,待到春来请我尝,可惜颓圮的花枝等不来凋零,我也再等不回一场不醉不归。



13



第二日龟奴来传话,说杜子骞同意了。


裴修日日来找我,我单独给他留出一段时间,给他弹琴,给他作画,给他秀香囊。他以为他睡了我,对我有亏欠。从前是觉得他好玩才不告诉他实情,现下是不可能说与他实情。


他以前喜欢同我叨叨他与梁四娘的过往,所以我知道他的喜恶,也最是清楚他与梁四娘之间的缺憾。梁四娘不给他弹琴作画绣香囊,我全部替她做一遍。我活成梁四娘的影子,却比梁四娘更完美。


他要是错过梁四娘,怪不得我,谁让他愚笨至此,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没几日,裴修在醉胭阁巧遇他爹裴长史,老子玩女人碰到自家儿子逛青楼,一时成了绥城饭后笑谈,只有我清楚那不是意外。裴长史捉自家儿子的一片鸡飞狗跳中,杜子骞和我隔着笑闹声遥遥相望。


他面无表情,反倒是我对他腼腆一笑,用口型同他道:“你急了。”


杜子骞头一回在赌约里面落了下乘,他白日里不说,到了晚上就来醉熙疯一场。我抓了把他的发,同他从前般笑得温柔又腼腆:“干爹,您慢点。”


醉胭的女人有一百种办法清清白白地伺候他,他玩了十多年,现下却开始贪我的身子,或者说,他开始贪我的心。可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反倒不敢真正动我。


他重诺。他喜欢我。我赌他输。


第二天,裴修的小厮给我送来一封信,裴大公子说:他一定会娶我。


杜子骞设计裴长史来管教裴修,裴修被他爹打得下不了床,不能来醉胭找我。可惜了,裴长史的一顿板子只是叫他下定决心娶我。


杜子骞这一步走得太急,上好的局势毁在他自己手里。我的胜算从三成到了七成。


这顿板子叫裴修养了三四日,冬日里风寒,醉熙却温暖,裴修出不来,差了小厮日日同我送信,我也就日日回他一封,偶尔什么都不写,给他送画送诗送香囊,他也是开心的。一月之后,这信就送到了裴长史手里。


小厮送信被裴长史截获,是我设计的。他再回府找到裴修的时候,裴修同他大闹一场,坚定不移地表示要娶我的决心。他蠢笨且好用,我隐约知道梁四娘喜欢他的缘由了。这纸醉金迷的绥城,也就一个裴修,笨得独一无二。


杜子骞说:“就算裴长史亲自来买你,我也不会同意的。”


我点头又摇头,在他身下笑得娇羞:“裴长史不会来买我,但您会同意的。”



14



如我所料,裴府传出话来,说裴修玩了梁四娘。没几日,梁家老爷就提上东西来醉胭阁拜访杜子骞了。


杜子骞刚来绥城扎根的时候,梁家老爷说他是个商才,就这一句话,醉胭阁才正式落地。杜子骞欠梁家天大的人情,偏生梁家老爷这些年从没问他要过什么,早些年的人情没还出去,如今梁老爷带了两间铺子来换醉胭阁的花魁,杜子骞不能不答应。


秋月教我去观察男人,我最是了解裴修。可单单一个秋月是赌不赢杜子骞的。杜子骞赌局,向来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眼观大局,棋落细节,他亲自教我的,我拿出来同他一赌,倒还真的就赢了。


裴府大公子娶一个妓女,传出总不好听,有了我做对比,商贾人家小妾所生的梁四娘好的像是天上的月亮。裴长史肯定选梁四娘。


杜子骞忘了考虑梁四娘。杜子骞不了解她,可裴修从前同我讲了许多,我虽不是完完全全了解,却大抵能揣摩出那样的一个女人,肯为喜欢的人去算计一次。


这些天的信里我探出梁四娘知道我和裴修私底下的这些事。所以她要是想嫁进裴府,必然要先将我处理了,那么断绝裴修念头的最好办法,自然是把我送给裴长史。


杜子骞以为我的目标是裴修,其实错了,我的目标一直都是裴长史。裴长史好色,梁家结亲前用我来讨好亲家公自然是最好不过。裴家的人来买我,杜子骞拒绝合情合理,但是梁家的人拿人情换我,杜子骞不能不同意。


我同梁老爷说:“容熙熙去与姐妹们告别。”


杜子骞神色明灭。梁老爷走后,我偎进他怀里,娇笑道:“杜老板,熙熙可否用这不算太脏的身子换醉熙永久封禁?”


他埋首在我颈间,声音闷闷沉沉:“熙熙,我可否用醉胭阁换一个你?”


我愣住。


他最后捧着我的脸对我说:“你别哭,是我的错。”


他当年没看清自己的心,错过秋月。我以为他喜欢我,是求秋月不得的退而其次,可我没想到,我竟然可以排在他的醉胭阁之前。


我回去之前同他说:如果是两个月前,熙熙求之不得。


醉胭的女人再高贵也是低贱之身,杜子骞肯放弃醉胭阁换一个我,我做梦都会笑醒,可惜如今胭脂、珠宝、钱财,我通通不在意,此去经年,初心不过一壶古雪酒。


或许秋月同杜子骞打下最初那笔赌约开始,一切就已经错了。


秋月说,古雪酒,是以落梅配雪煮酒,冬日里喝是梅花酿,等到了春天再开封,梅花香隐入酒内化做甜醇,便成了古雪酒。


古雪酒色清冽,入口烧灼隐有梅香,后韵却醇厚如冬雪般缠绵又干净。秋月说:“古雪,再肮脏的地方,也能开出干净的花。”


如今古雪成了杜熙熙,那朵干净的花,死在钱财和赌约里。



15



我在醉胭的最后一个晚上,用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钱包下醉胭所有的女人,将她们都邀进了醉熙。


醉胭的女人各有各的美,她们娇笑嬉闹。醉胭阁唯一一天没有男人,却比以往更为热闹。我记得出阁那天的纸醉金迷,与今日无甚区别。


牡丹袅袅走进我,媚笑着叫了一声姐姐。


不出意外的话,我走之后她便是下一任花魁。她的五官明亮,最是好看不过,无论放到哪家青楼,必是千万人捧着的女人,可惜醉胭阁有一个杜熙熙,其他的女人再美,都失了魂魄。


“牡丹,”我将她拉进我的怀中,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整个人僵硬不堪。我贴着她的耳朵笑得腼腆,“即便我走了,即便你成为花魁,你依旧是我的影子。”


“绥城的男人会记得从前有个杜熙熙,美过所有的女人,”我像个恶魔,在醉胭阁繁华处呼唤一个女人被压抑已久的肮脏心思,“你便是成为花魁又如何,我走之后,杜老板就会封了醉熙。你好好看一眼这里,你今后日夜思念却永不可踏足的禁地。”


我拉着她的手,引导般放在密室那处机关上,“真是可惜了,没法成为花中之王,牡丹之名像个笑话呢,妹妹。”


我成了裴长史的妾。裴长史惊叹于我竟真还是处子之身,我送与他一抹娇羞,演起干净来最拿手不过。


裴长史天亮一走,裴修就会来找我,他也不说话,就在我房中坐着,偶尔喝口茶。


裴修娶了梁四娘后,他呆得愈发久。一个月后,裴长史亲自来我房间里捉人,我这才知道,他接连一个月都没回去见过梁四娘。


梁家四娘好脾气,换作是我,早该领回来个男人气气他了。


裴修是被绑走的,他走之前,当着裴长史的面我对他说:“梁四娘是个好女人,你好好待她。”


趁他愣住,几个小厮赶紧上手将他绑住。他破口大骂,被抬着出了门。


裴修第二天又来找我,相较于以前倒是晚了些时间,我看他浑身狼狈的样子,笑着给他递了一杯茶。他神色间满是尴尬与歉意,吞吞吐吐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两个时辰后,他晕了过去。我差人去叫了裴长史。裴长史铁青着脸将人领走了。后来听说,裴修是饿晕的。梁四娘与裴修这对,倒是真的有点意思。


三天后,府衙的人敲开了裴府的大门。醉胭楼的花魁牡丹带着客人进了醉熙触动了机关,密室里的那具尸体吓吐了客人。牡丹当场晕了过去。


裴长史挡在我面前说,拿人可以,先给证据。裴家的脸面放在那,与我却没什么干系。我走上前去,对几个被为难的衙役客气一笑,说:“人是我杀的。”


杜子骞曾说要用醉胭换我,却不知我早已将他的醉胭算作了他的彩头。这是我最后一步棋,牡丹经我引诱必然会带着她的客人去醉熙。醉胭阁的花魁接待的人,身份自然不低,人家本是来醉胭快活,却碰见了这等事情,自然心有怒意,牵连一个醉胭,是必然的事。


醉胭曾因杜熙熙而荣,现在因杜熙熙而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场赌约里,我用性命赌杜子骞输。


狱里给我单独安排了一间牢房,倒是干净舒适。想是看在裴家的面子上,留我最后一个方便。


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是裴修,这个傻子,总是知道怎么才能惹他家小青梅生气。说来这么多年,除了秋月,我也就欠他最多,这次要是再不点拨点拨他,梁家四娘再好的脾气,也怕是要失望了。


“裴修,我没同你睡过,说来我不过是梁四娘的影子,你的真心付错了人,你家四娘能忍你到现在,亏她气量大。你回去同四娘道声歉,梁四娘心善,耐不住你一句喜欢的。”


他愣愣看向我。绥城男人里,也就这一个干净的了。


于是我给他一个真心的笑,浅浅的,秋月走后,我再没这样笑过,直到笑出泪来,我哽咽着调笑他:“裴修,你果真是个傻的。”


裴修后来没走,在狱里陪我做到天明,第二天裴长史黑着脸进来提人,我估摸他少不了一顿棍子。裴长史递给我一纸休书后也没多看我一眼,怕是早已把我当做裴家的耻辱。


自此,便只剩一个杜子骞了。



16



我等杜子骞等了三日,晚间狱卒同我说,有人来看我。


那人身披斗篷,袅娜而来,熟悉地让我几欲流泪。


她唤我:“古雪。”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真正渴求的,竟只剩下这一声古雪了。再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名字。


“我以为你死了,”我抱着她嚎啕大哭,“秋月,我以为你死了。”


我甚至准备好了与杜子骞同归于尽来阴间给你赔罪,可当你完好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只觉得,真好。


她告诉我,她同柳府的二公子好上了,两人前段日子私奔,柳家应该是怕颜面有损,才对外说她死了。


秋月给我带来了古雪酒,是她亲手酿的,她说:“你别怕,我们会带你出来的。”


一口酒辣出满脸的泪,我不住点头,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好。”


几天后公审,我见到了醉胭阁从前那个叫住我的姐姐,还有其他几位姑娘。秋月隐在人群里,她对我温和地笑,我看懂了她的唇语,“放心。”


杜子骞也在,却没与醉胭阁的姑娘们站在一块。我先前以为他不会来。


县令让我跪下,我顺从跪了,身旁有人陪我一起跪下,我转头,看见杜子骞。


他对我说:“没事,有我。”


离得近了,我才看见他眼袋下的青黑。想来他这些日子不好过,我留给他的烂摊子足够他日夜奔波。


醉胭阁的几位姐姐上前,她们看我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吃了我。


“醉胭阁第一任花魁姐姐叫秋月,秋月姐姐曾带过一位妹妹,艺名古雪,她从前时常来前院玩。后来秋月姐姐走了,她便再也没出现过。杜老板说是把人送走了,可醉胭阁的姐妹走时都会跟姐妹几个打声招呼,古雪跟我们关系不算差,她要真走,必然会同我们说一声。醉胭的姐妹里偏偏就她一个走得悄无声息,姐妹几个去找过杜老板,他也含糊其辞不肯告诉我们古雪妹妹的去向。那具尸身看不出面目,单看身量,恐怕就是古雪妹妹无疑。”她说到后面竟有些哽咽,我倒是真没想到,有人会怀念我。


县令惊堂木一拍,问我杀的可是古雪。


我老老实实回了一句“是”。


杜子骞腾得扭头看我,眼里是满满的失望,他拉住我的袖子,凶我:“你给我闭嘴。”


惊堂木再响,换来片刻寂静。县令说道:“杜氏,你杀害醉胭阁古雪,既已认罪……”


“慢着,”杜子骞放开我,他神色已然镇定,“她没有杀人,杜熙熙就是古雪。”


醉胭的那位姐姐上前:“不可能,杜熙熙曾与奴亲口否认。”


杜子骞没有回应她,他自顾自说道:“从前我手下带的姑娘叫时锦,时锦后来病得厉害,有人愿意出钱买她,我就将她送走了。熙熙是秋月带出来的,后院的龟奴认识。”


“那尸体是怎么回事?”县令问道。


“我偷……”我正要回答。


杜子骞打断我:“是我买来的姑娘,后来生病去得急,被我安葬在醉胭阁的后院,熙熙为了吓唬我,才将尸骨放进密室。”


放屁,那尸身明明是我花钱托人偷来的。


杜子骞传证人,一对夫妇抹着泪出来,承认了这件事。


“时锦呢?”醉胭的姐妹问道。


这倒是个问题……


杜子骞瞧了我一眼,往人群招了招手,一位老汉抱着一位昏迷的姑娘走上正堂。杜子骞指着老汉怀里的姑娘说:“她就是时锦,病得太厉害,只能让她丈夫带着她出堂来,请县老爷见谅。”


“不可能!”醉胭的几位姐姐急了,“你到底把古雪怎么样了!”


相较于她们的急切,杜子骞现下反倒显得不慌不忙:“我说了,杜熙熙就是古雪。”


“你空口无凭谁知道真假!”


“我有人证。”他又一招手,来了一堆老妇人们,老婆子笑眯眯同我打了个招呼,慢吞吞站在我身边,后面几个人从老妇人身后探出头,也跟我打了个招呼。


“怎么,是婆子的馄饨入不了你的口了,好几个月都不来看看我?”


酸涩蔓延,有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冲击着心脏。


海浪呼啸过境,我以为我活在荒芜中的死寂之地,失去一个人就失去所有活下去的意义。可突然出现那么多的人她们寻找我,怀念我,拯救下我,叫我为之前的想法愧疚不堪。


“怎会,”我低头没敢叫她们瞧见眼中含不住的泪水,用从前与她笑闹的语气回道,“是古雪没找到仙女,没好意思来找您。”


七里街卖馄饨的卖小笼的卖包子的,都在这里了。几位婆婆一证实,确认了我就是古雪。


醉胭阁的姐姐们看着我,都忍不住红了眼眶,领头那个直接蹲下身抱住我,她哽咽道:“我就说那眼睛怎么会这样像,你个小混蛋何必骗姐姐。”


我抱紧她,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县令最后问道:“杜熙熙,你承认你杀人,你杀的到底姓甚名谁!”


杜子骞又要说话,我先他一步开口:“杜熙熙出现的那一日,古雪被奴亲手杀死了。”


县令最后一拍惊堂木,说了声:“荒唐!”


是呀,确实是荒唐,一桩桩荒唐事堆砌成了现在的杜熙熙。


我当时是真的想下杀手弄死时锦,可我最后还是没下手,只是将昏迷的她卖给了一个过路的老头。说起来,杜子骞能找到她,确实不容易。



17



辇车里,杜子骞闭目小憩。还是我先沉不住气,问他:“时锦怎么晕过去了。”


“下药。”杜子骞连眼睛都没睁开。


我察觉他的怒意,却故作不知,接着问他:“杜老板这是要带我去哪。”


“杀了。”


得,这气是消不下去了。我尬笑:“熙熙倒是不知道,杜老板原来喜爱玩笑。”


他突然睁开眼,倒是吓我一跳。


“停下。”他看着我,话却是对车夫说的。


拉开车帘才发现,我们已经行到郊外,周围草木深深,不见行人。


“我曾经问过你一句话,”他这次语气稍缓,我隐约察觉随着他怒气的消失,某些潜藏的不知名情绪被带了出来,“用一个醉胭阁换一个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话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如果不愿意,现在就可以下车。”是紧张,他颤抖的尾音将原先藏好的情绪无线放大。


“啊……”我看了眼外头的荒草,不太确定地看了他一眼,正想探身,突然被揽进一个怀抱,杜子骞带着怒意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还敢走!”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里是哪里……”我小声辩解。


“你还想走?”他声音里透露出明显的失望。


冤枉。


“继续赶路。”他对车夫的这一声更凶,听起来应该是迁怒。


从没见过杜子骞这般戾气满身,我吓得不敢再说话。


“醉胭阁的名声是你亲手毁掉的,我就当做你选了愿意,”杜子骞将我箍在怀中,“醉胭已经卖了,你即便想走也是不能走的。”


“怎么就卖了?”这次换我急了。醉胭阁名声虽受了影响,但也不至于拖累杜子骞到卖了醉胭的地步,十多年心血累起来的风光,怎么能说卖就卖!


“青楼开腻了,想换换口味,”他啃咬我的耳朵,“熙熙,从前你我都有错,我们都揭过不提。我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怔愣住。


杜子骞的母亲被他爹养在外头,杜母有了他之后,倾了一生心血栽培他。他爹不重视他,只是看在他娘的面子上才勉强夸他几句。他或许自己都没察觉,早从他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开始学会利用女人。


我曾与他同时喜欢上一个女人,他因为秋月收心,我因为秋月疯魔。


我曾以为杜子骞这个笑起来虚伪至极的男人不会爱人,可当他的眼里浸透我的身影,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有所期待。可惜当时秋月和醉胭横在我们中间,隔出一条天堑。我只敢恨。


我这一生不算清白干净,先前嫁进裴家更是污秽。杜子骞开了醉胭阁尝遍美人,最后归心于我,倒也彼此彼此。


他算计秋月,我算计醉胭阁,两厢相抵,便也就成了往事不记。


重新开始么……


可以。


我正要回他,杜子骞却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你既然没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青楼赌坊酒楼随你选,你喜欢什么我就开什么。”


这题我会!


我捧起他的脸,转身跟他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告诉他:“我喜欢种田。”


三十多岁的老男人,现下激动的像个孩子,他抖着唇,轻轻地说了声“好”。


杜子骞,此后,我们可就真的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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