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荒芜
陈思佳去码头找王豫时,时间刚过十二点,厦门正午的烈日照得人头晕目眩。码头附近没有遮阳的地方,陈思佳只能撑着遮阳伞,找了一处偶尔有风吹过的地方站着。王豫脱掉手上的棉麻手套给一位没有手套的工人,指挥他们将板车上的货物卸下。他卷起黑色衬衫袖子,率先扛起一袋物品,朝后方大声嚷道:“一个个都戳在原地做什么?早点运完才能早点收工,现在都几点了?”陈思佳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板着脸教训人的王豫,没忍住勾起唇,对着那头脆生生地喊了声:“王豫。”正在和人谈事的王豫听到她的声音时显然愣了一下,将手里的文件递给一旁的助理小孟,接着朝她走去,他望向她时,脸上总是挂着没架子的笑。“怎么破天荒地跑这儿来了?”王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他将陈思佳拉到自己跟前,注意到她脚上穿着人字拖时,他皱了一下眉,“又没好好穿鞋就跑出来了,天气这么热,一会儿把脚背晒伤了怎么办。”陈思佳吐了下舌头,刚想跟王豫说些什么,就有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同他谈论货物交接的问题。几分钟后,对方才注意到被王豫护在怀里的陈思佳,那人犹豫又好奇地问:“豫哥,这位是……”王豫搭着陈思佳的肩,指向对方:“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运输工老刘。”陈思佳被他这般直白的介绍弄得红了脸颊,躲到王豫身后,听对方和王豫继续交談。“原来她就是那位你经常跟我们提起的妻子。”老刘笑起。附近在搬重物的人都往这边看,陈思佳被他们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她腼腆地拽过王豫的衣角,指向码头前方贩卖四果汤的摊位:“我要去买那个。”五块钱一碗的四果汤,陈思佳总是吃得不亦乐乎。她舀了一勺芋圆送到嘴里,再抬头,见王豫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陈思佳从口袋里掏出五枚硬币递给王豫,明知道他不爱吃甜的,她还是说:“想吃的话就自己去买一碗,不许跟我抢。”王豫被她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他抢过她手里剩下的半碗四果汤:“少吃点,小心一会儿又说肚子痛。”两人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陈思佳才说:“王豫,我们分开吧。”王豫听得眼神一黯,松开原本紧握着陈思佳的手,出声的嗓音听着涩然无比:“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短,但也不算长,只有三年半。王豫总是想,他不怕等,他甚至甘愿耗尽一生的时间来攻克她的心。但是他也知道,陈思佳不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陪他浪费。王豫刚开始指挥货物装卸工作时,栽了不少跟头,也吃过许多亏。除去对码头的地理环境不熟悉,王豫管理起工人时也不大熟练。和他交接工作的上一任老工头告诉他,指挥工人时,靠的不仅是气势,最重要的是,还得要有让人信服的本事。他仍按他自己的那一套管理方法做事,一段时间后,王他手底下的工人时不时就会因为货物分配的问题吵起来。渐渐地,开始有人闹情绪,罢工不做事了。新的拉货工人临时找不到,王豫索性在码头的中转点旁候着,自己运起了货。一直跟着他的小孟看不下去了,也往肩上一麻袋一麻袋地扛起了货物。来回走了几趟路后,小孟的胳膊肘在挑货时拉了伤,整个人看上去也有些恹恹地力不从心。王豫将手上的麻绳往地上一甩,也不知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旁人的。医生先让小孟挂了盐水,又做了手臂复位治疗,王豫拿过病历单去缴费。下楼时,王豫不经意往一旁的发热门诊瞥了一眼,他看到两位护士正拽着一个紧拉着长椅扶手的小姑娘,看那样子,俨然是个怕打针的病号。僵持了五六分钟后,一位护士被护士长叫走了。王豫看到,那个病号偷偷睁开眼打量一下情况。等另一位护士准备给她打吊针时,她又恢复了原先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王豫摇头失笑,走过去拿文件夹挡住了她的脸,他打量了她一眼,别扭开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话说有一天,一只麋鹿迷路了。于是它就给长颈鹿打电话说:喂,我迷路了。你猜长颈鹿怎么说?”面对突然走到面前的王豫,陈思佳有些愕然,不过注意力也被他转移了,她呆愣地摇摇头。王豫朝一旁的护士使了个眼神,接着继续说:“长颈鹿听了说——”他故意拉长音,软下语气,“长颈鹿说:喂,我长颈鹿了。”王豫看了下输液管,点头道:“不过你看,打针其实不可怕。”“我叫陈思佳。耳东‘陈,思念的‘思,佳期的‘佳。”陈思佳介绍自己,仰头问他,“你叫什么?”王豫眼角上挑,他凑近,指向输液瓶:“我知道,这上面有写。陈思佳,二十一岁。”看着逐渐走远的人,陈思佳有些恍惚。她复述了下他的名字,纠结自语:“也不知道是裕、育还是御?又或者是域?”他常开的那辆越野车被小孟送去养护了,可他要去给老教授送资料,索性找码头的运输工借了辆面包车。一借到车,王豫就火急火燎地开了出去,车子开到半路时,他才发现,车内空调的开关按钮坏了。阳光透过车窗照到王豫的脸上,很快,他的额头便布满了汗。太阳高高挂着,环岛路的主干道却堵起了车,他的耳边充斥着接连不断的鸣笛声。几分钟后,王豫的耐心渐渐被磨去,他眉头拧起,拿起文件夹扇风。学校旁边有条老街,到了旅游季游客总是很多,眼见车子一时半会儿开不进去,王豫索性将面包车停到附近的停车场,自己徒步着从近道走进去。平时没什么人走的路这会儿堆满了水泥袋和红砖,王豫一问才知道,学校正在修缮一批老建筑。工人回答完他的问话,就咬牙拉起装满了砖块的板车,准备往前推去。王豫看了一眼那工人汗湿的背心,将手里的文件袋往板车上一放,手扶着后方,指向前方:“你只管往前走,我帮你推着,这样你能轻松些。”等那些砖块都推完,王豫的手上也沾满了灰和红土。他拧起一旁的水龙头,洗了手后又冲了把脸。见王豫就要走,那名工人同他道了好几次谢,他笑了笑,指向放在地上的几顶未拆封的安全帽:“送我一顶可以吗?”他又指指头上,“我正好拿来遮阳。”老教授刚和手底下的学生开完课题研讨会,看到王豫头上戴着的安全帽,再听他说起刚才的事,不由分说地便拿文件夹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臭小子,我让你回来帮我忙的时候怎么就没这么主动,还总是跟我讨价还价?”给老教授送完资料,王豫一出门就和人毫无预兆地撞到了一块儿,那顶被他松散放在头上的安全帽也掉了下去。对方刚说完一句“对不起”。他抬头看到面前懒洋洋插着裤兜的人,颇为惊讶地说:,“是你?!”陈思佳帮王豫捡起安全帽:“原来你是施工队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王豫把安全帽拿在手上转动着,似是想了想,才慢吞吞说:“记着呢,陈思佳。”碼头的工作是非常繁重的,有时候刚拉完一批货还没歇上一会就要迎来下一批。王豫刚指挥工人把上午的最后一批货物拉完,就听到有工人把手划伤的消息。他拧起眉毛:“怎么不戴手套?我都交代多少次了,就是再热也不能把棉线手套脱了。”王豫索性自己扛起剩下的几个麻袋,等他忙完后,小孟给他买的盒饭也已经凉了很久。他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拆开筷子,捧起那份烧腊,身心俱疲地吃了起来。“我急着赶制一份专题报告,小组要做和码头有关的课题研究,你看,这是我的学生证……”“不行,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小孟不容置喙的拒绝声音在前方响起。王豫顺着声响看去。他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站起身,招呼小孟过来。陈思佳转过身,王豫英气的面庞落入她的眼底,她微露诧异。王豫简单翻了翻思佳的报告,面色淡淡的,辨不出什么思绪,而站在他面前的陈思佳则始终低着头,俨然是一副求人办事的模样。“第三页这里的数据明显错了,还有第五页……”王豫指出她的不足。陈思佳清脆的声音很快响起:“你怎么对这些了解得这么清楚?”王豫不答,只说:“看来实地考察还是很重要的。行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就直接来找我吧。”得到了他的准许,陈思佳心里乐开了花。她还想问些什么,又怕他反悔,只一个劲地道谢。陈思佳开始时常出现在码头,王豫一直是那么副好脾气的样子,每天都要看本地早报,皱着眉的样子被陈思佳说像极了那些“老学究”。她问他的问题,他总是耐心地解答。偶尔碰到他也不大知情的,就让小孟去查查看。有时小孟也会有意见,纠结说:“她问的是内部数据,不方便对外透露。”陈思佳注意到,王豫的那个大水壶里永远装满了滚烫的开水,他吃饭前总要把餐馆里的筷子用开水烫一烫,她咕噜了一句:“穷讲究。”吃饭间隙,陈思佳的手机铃声响了几次,每响一次,她就挂断一次。到最后,王豫看不下去了:“不想接的话就把手机关机了,多简单的事。”陈思佳握着手机的手明显僵住了。她垂下眼,问了他一个有些突兀的问题:“王豫,你被人骗过吗?真心实意地想要对一个人好,结果有一天发现,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越说越小声,王豫靠在椅背上听得漫不经心。他望向窗外沙沙作响的树叶,略一沉默后才说:“你知道在迷路后应该怎么办吗?有几个方法,硬着头皮走下去;原路返回;最后一种方法是在原地等待过路人。”“我永远不会辜负那个真心实意的人。”王豫将问题转回去,“真正在意一个人,是不会让对方迷路的。”小孟来接王豫时,他手插裤兜,绷住了脸色,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陈思佳渐行渐远的背影,王豫才收回目光。小孟透过后视镜看他,片刻后,才吞吞吐吐道:“那边早上传来消息说,何老太太的病情加速恶化,王先生让您有空的时候过去看看。”阳光倾斜进病房的一角,窗台上的那盆雏菊轻轻摇曳着枝叶。原本安静躺在病床上的人听到响动很快转过头,何丽容戴上老花眼镜,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你今天又给我带来了什么新花样?”王豫放下手中的东西,帮她把病床调高。看着她气若游丝,王豫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他拿过早上刚买的报纸,勉强笑说:“今天什么都没有准备,我给您念念报吧。”“哎哟,我可不爱听。”何丽容摆手,缓了一口气后开口道,“我孙女再过一会儿估计就要来了,你不会又要躲着不见她吧?”何丽容也不戳穿他,只继续说:“你爷爷和我们家老陈,年轻的时候在鼓浪屿的艺术团认识。一个专门负责弹钢琴,另一个呢,就弹手风琴,他们之间的情谊说是手足之情也不为过。到了你父母这一代,不是一个在国外就是另一个出差赶不回来了,慢慢地,就经常见不上面了……”王豫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老一辈的事,那样子像是准备要交代些什么,片刻后,她却只是沉默地兀自望向窗外。王豫随她的目光眺向远处,好一会儿后,他松开十指交握的手,那样子像是做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片光芒,诚恳而郑重道:“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迟早会见面的,也说不定,没有迟,早见过了。”王豫像打哑谜般回应。“最新一次的化疗结果很不乐观,加上病人情绪低落,家属随时要做好心理准备……”一出病房,王豫就听到走廊拐角处的对话,背对着他的那个人,此刻正垂着头。等医生走后,他听到了她无力的抽噎声。陈思佳刚从住院部出来,就听到了熟悉的喊声,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王豫朝她走近,避重就轻地移开话题:“这么巧?”陈思佳有些愣愣的,眼神躲闪着,她拿手里的那份报纸挡住脸颊,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从来没想过从前觉得很遥远的生老病死会发生在我身边,可是世事总是难料。”陈思佳捂着脸,吐露心事,“王豫,我真的很怕奶奶撑不过这个冬天……”夜晚的海滨城市泛起了凉意,陈思佳的头发被风吹得扬了起来,王豫背靠着栏杆,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前方的大排档内,烤生蚝和各种海鲜的香味蔓延四处,路灯明晃晃地照着他们的面颊,陈思佳脸上的憔悴显而易见,王豫的心,忽然痛了一下。他们沿着岸边的路往回走,抬头就能望见不远处高高矗立的双子塔,王豫似是开始没话找话:“刚刚那些老头说的‘七茶七是什么意思?”“是闽南话里‘吃茶去的意思。”陈思佳眨着明亮澄澈的眼,“有些事情就像爱茶的人饮茶,一辈子都不会腻烦和厌倦。很奇怪对不对?”看着她绚烂如星的眸子,王豫的心底一片柔软。他别过脸,不敢继续同她对视。王豫知道,自己就这样一步一步,不由自主地跌进了她的世界里。不过是短暂一两眼的目光交汇,就换来了想要执手一生的念头,这样不公平的期许,像清晨时弥漫的薄雾,虚无缥缈,但又那么真实地存在着。一场强冷空气突袭了这座城市,王豫被风响声吵醒,起身合上窗帘时,看到了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恍然间生出了几分不确定的感觉。从医生宣布何丽容身体抱恙到病情恶化,前后不过短短几天。王豫始终记得,陈思佳那难过又倔强的神情。里里外外的亲戚,一下子聚到了一块儿,他们商讨着后事,王豫沉默地看着蹲在门外哭泣的陈思佳,蹲下身想把陈思佳拉起,下一瞬,陈思佳就发泄般往他肩上重重捶了几下。“我不愿意。将上一代人的意愿压在我们身上,”陈思佳眼眶溢满了泪,重复着那句,“王豫,我不愿意。”王豫的目光灼热,眉毛微挑,他伸手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水,语气一如既往地从容镇定:“哭什么?不愿意就不愿意。佳佳,你要知道,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陈思佳和王豫去探望何丽容的那天,厦门下了场大雨,瓢泼的雨丝使气氛愈发沉寂。陈思佳反复摩挲着何丽容苍老的脸庞,紧紧握着她的手,她苍白的唇畔漾着努力扯出的笑容,她撑着一口气把陈思佳的手放到王豫的手上,他们手上的两枚戒指就这么碰到了一块儿。陈思佳愣了几秒,接着就听她说:“答应我,要好好在一起。”监护仪很快发出报警声,陈思佳的手不断哆嗦着,双腿发软到站不稳地踉跄了一下,王豫宽厚的肩膀一下子成了她的倚靠之处,她的脸埋进了他的胸膛,呜咽声不断。几天之前,陈思佳找到王豫,无措地攥了攥衣角,屏气凝神犹豫了几分钟,她才抬起头,“王豫,我想好了。”“思佳,你决定好了?”从头至尾,王豫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王豫从柜子里掏出两枚普通至极的素戒。陈思佳没有想过戒指的尺寸为什么会刚刚好,也没有发现,镶刻在戒指内里的那一串数字。不过两三句话就草率允诺下来的单薄婚约,又怎么能做到真心换真心。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位置,她不是最合适的人选,终其一生,他们都将不过是命运旅途中临时报团取暖的篝火。这一年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多伦多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大降雪。从厦门中转广州,二十七个小时后,飞机才在帕尔森国际机场安全停靠。王豫拿起盖在陈思佳身上的厚毛毯:“思佳,我们到了。”“记得把文件收好,便签在夹层里,合作方的要求有必要的话可以反驳,还有手机要记得关机……”面对陈思佳工作以来的第一次商务谈判,王豫再次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像是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嘱咐清楚,“思佳,不要紧张。结束了给我打电话。”“知道了,知道了。”陈思佳作势就要推开他,“你不是也有事要忙,快去吧。”王豫站在她面前,帮她整理了下衣领,勾起嘴角刚想说些什么,走廊后方就传来一道喊声:“大蒸鱼,纪政宇,你的合同报告忘记拿了!”王豫分神望向声源处,恰好这时,一个人走过来替陈思佳捡起那些文件,棒球帽遮住了他的眉眼:“思佳,真是好巧啊。”青年人微扬起脸,俊挺的眉目在此刻一览无余,陈思佳悻悻地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件,道:“好巧。”有些人明明认识,却要假装不认识;有些人曾经相熟无比,如今却只能生分地打招呼。王豫冷峻地站在一旁,纪政宇同他对视时,明显感受到了他眼中闪过的敌意和复杂思绪。持续了三个小时的谈判结束后,陈思佳失魂落魄地走出会议室。刚到行政大楼,王豫就把羽绒服往她身上披,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王豫捏了捏她的鼻尖:“走吧,我们吃饭去。”陈思佳魂不守舍地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带着几分肯定问他:“王豫,你刚刚是不是一直在楼下等我?”“我怕你下来了没看到我会担心。”王豫低头专注看路,好半晌后,他又说道,“而且,等待这种事情交给我就好了。”“思佳,我不想让你一个人独自在原地等待。”王豫在心里补充。那顿意犹未尽的晚餐结束后,他们在内森菲利普斯广场和纪政宇偶然撞到了一块儿。王豫有意走到一旁去,目光却一刻不离背对着自己的陈思佳。他想着,她望向那人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眉眼弯弯的;还是和自己在一起时极少露出的坦然模样;又或者,会不会是夹杂着微妙感情的复杂感?王豫双手插兜,仰头望向多伦多湛蓝的天空,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雪花一点点地飘落在他的肩上。他在原地踱步,赌气般地踢了踢地面,他承认,他的心里泛起了酸。风声呼啸进陈思佳的耳畔,纪政宇的目光歉疚,欲言又止了一霎才说:“思佳,我很想你。夜里刷题的时候会想到你;在肯辛顿广场看到兔子玩偶时会想到你;工作碰壁时会想到你;帮导师翻译论文时会想到你,这几百个日日夜夜,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思佳,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陈思佳转头瞥向不远处,看着那个低垂着头,正百无聊赖地左右晃动身子的人,她不加掩饰地笑了笑。接着,她兀自说起:“从前放学时,路过操场,看到一群人在打篮球,有一个人投了个漂亮的三分球,所有人都在为他喝彩。十八九岁的年纪,和这样的人目光撞上,前后打了个照面,多半都会怦然心动。”“但是,两个人在一起,靠的不仅仅只是那一秒钟的怦然心动,不是吗?”陈思佳反问,“瞒着我独自申请了麦吉尔大学的研究生,留我一个人在原处焦虑地等待,纪政宇,在你计划和设定好的未来里,从来就没有我。”王豫再次抬头时,看到陈思佳扬起了手里的戒指,他听见她平静地说:“纪政宇,我已经结婚了。”注视着那人脸色难看的离开,陈思佳揣兜走到王豫跟前勾起他的一只手:“走吧,回去了。”远处的平地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陈思佳假装心不在焉地看風景,见身旁的人始终默不作声,她终于憋不住说:“王豫,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酒店的服务生敲响陈思佳的房门:“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是这样的,刚刚有位客人留了封信和一盒巧克力,他说务必要交给你。”后半夜的多伦多温度骤降,雪越下越大,接到前台打来的电话时王豫明显愣了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对,我认识303号房的客人……好的,请稍等,我马上下来。”王豫找到陈思佳时,她正蹲在垃圾箱旁兀自出神,一旁全是撕碎的纸片,她的肩膀一抽一抽地,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哭了。王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深吸一口气,不由分说地就走过去把她拉起,他不顾她的挣扎和委屈,转身就将她背起。路灯照得广袤的雪地越发亮白,蜿蜒的道路像是看不见尽头,王豫想说些什么,再想了想,索性作罢。背上的人挽着他的脖子,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她的眼泪,终究不是为他而流。这段时间的王豫,忙得不见人影,就连指挥码头货物装卸的工作,他都叫人顶替了。连续两个月,陈思佳都没有见到他。从前总是期盼的事忽然成了真,居然是这么不适应。头一遭,陈思佳鼓起勇气跑到王豫办公的那栋大厦去找他。无论是湖滨环岛还是平房石墙,透过落地玻璃窗,整座城市最繁华的景观在这里都可以尽收眼底。陈思佳想象着他平时站在这里时的样子,脑海里全是他淡然一笑的温和样子。对于陈思佳的到来,小孟显然有些惊诧,他握着门柄的手顿了顿,挠挠头,不自然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小孟一边导入数据,一边和陈思佳闲聊:“老板最近都在忙着一个项目的投标呢,他没日没夜地开会,整理计划书,眼睛下面都乌青一片了,回头你得多劝劝他注意休息。”等他弄完文件,见陈思佳无聊,他把电脑让给她消遣:“那我先去忙了,有事再找我。”那台电脑的桌面上密密麻麻地堆了不少文件夹,陈思佳看得有些眼花缭乱,粗略浏览了几眼,角落里一个命名为“时间轴”的文件夹吸引了她的注意。从王豫的生日尝试到陈思佳所能想到密码,都是错误的。陈思佳转动着手里的那枚戒指,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很快输入了“20130817”这串数字。须臾,文件夹解锁成功。文件夹里只有三个音频,陈思佳点开第一个音频,一字不落地仔细听着。“协议内容我要加上一点,我要‘佳承百分之十的股份。”王豫的声音率先传出。“随你。”紧接着是何丽容虚弱的回话,“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找到人帮衬思佳以前,你必须全心全意地照顾她。”“那是自然。”王豫似是扬起了嘴角,“合同上的每一点,我都会好好遵守。直到有一天,她和我提出了分开的决定。”窗外的艳阳天在此刻变得刺眼无比,陈思佳止不住地战栗。她抖着唇,身体变得虚弱无力。“失败了,这次投上去的几个提案被全数驳回。理由是,”小孟的脸色有些复杂,“我们的案例和对家几乎如出一辙。而他们的内容,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就申请了独家使用权。”“有人泄露了我们这几个月来的所有创意。”小孟微聲说出自己的猜想。“知道了。”王豫转动手里的签字笔,捏捏鼻尖,嘱咐道,“去查查看那个人是谁。”那个难熬的午后,王豫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椅上想着要应对的决策和最坏的打算。就在他曲着手指反复叩击桌面时,小孟在这时发来短信,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是思佳。”若不是这天早上,小孟突然的出现,陈思佳甚至会觉得他只是去别处出差了。她再转念一想,脸上的笑意不减,那样子,似是十分满意自己先前做过的种种决定。小孟说话时还是那副平淡的口气,出口的话却带着暗暗的嘲讽:“你现在的模样,像成功耍弄到人的调皮孩子。不过这样的恶作剧,并不好玩。陈思佳小姐,你说是吗?”“如你所愿。”小孟将面前的文件袋推到陈思佳面前,想继续说些让她好自为之之类的话,可看到她脸上的失落,他还是噤声了。文件袋里装着一份早已拟好的协议书,陈思佳的视线掠过从夹层里滚落出的那枚戒指上,眼里霎时暗了下来。一张纸条接着掉落出来,上面满是王豫苍劲有力的字迹。“佳佳,我永远是你世界里的败寇。喜欢你的这场独角戏,我决定罢演了。”只因为偶然瞥见的人,就生了想要在一个城市留下的念头,这是多么可笑的事。王豫始终记得,2013年8月17日,那是他第一次遇到陈思佳的日子。他和她擦身而过时,这个冒失的小姑娘撞倒了他手里那一叠厚厚的实验报告。她看也不看他,只扶着额头装模作样地“哎哟”一声,快速说了声:“对不起。”当天傍晚,他刚陪博导参加完一场会议,路过芙蓉隧道时就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响,那人有些蛮横无理地同对面的少年说:“你记住了吗?我叫陈思佳。耳东‘陈,思念的‘思,佳期的‘佳。”王豫就这么旁观了一切,在心里默默说,记住了,陈思佳。那天回去之后,王豫决定接替老前辈的码头指挥工作。不少人不理解他的举措,教授的得意门生做起这份工作,简直是屈才。戒指里的那一串奇怪数字,是初遇,是偶然,更是他的全世界。“佳佳,我骗自己说,只喜欢你五年。现在时间到了,我也该退场了。”马路上的车流不断穿梭,王豫看着前方那些骑着自行车的游客,下意识地想到了那年冬天,在多伦多,迎着那片粉紫色的天空,他骑自行车载着陈思佳穿过西恩塔。其间有个年轻小伙吹了个口哨,朝他们喊道:“嘿,伙计,知不知道,你们是众人都艳羡的一对!”暮色已至,车载音响的女声低吟浅唱:“在另个四月他日,陌生地重逢,愿你快活,而我也自由。放你走,换我忧……而我也自由。”王豫闭上眼,良久,才缓缓开口:“是啊,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