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与你共度一生
大学里最火爆的网站，莫过于各校的校内论坛。
我校“浮云望眼”论坛，历年最火爆的版面都是“毕业心情。”
作为一个就业率还不错的文科院校，文青们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来怀旧，旅游，抱怨，恋爱或失恋，每种情绪都因为毕业季的来临，被放大了无数倍。
这天，我在版面上看到一首小诗，瞬间就被捕获了。
你要与谁共度一生？
他清秀，他帅气，他朗目星明，
他开朗，他稳重，他言出必行，
他善良，他礼貌，他知识渊博，
他强壮，他有力，他举重若轻。
你能与谁共度一生？
我普通，我平凡，我谨言慎行，
我软弱，我迟钝，我泯然大众。
若再有财富为他加重，
我找不到我的天平。
他似电似光，我如幻如影。
如何与你共度一生。
发文的昵称叫做“浮世幻影”。这首诗瞬间击中了我。我眼前仿若浮现出一名直发飘飘的女生， 怀抱一本大部头的书，目光迷茫看向远方。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
虽然这首诗里的“他”，明显是珠玉在前，但我仍然毫不犹豫给她留言，说我喜欢她的诗，说我要和她见面。很久之后，她回复了一条，好吧。
“浮世幻影”，本名李影，是个眉目清淡的女孩，长直发，普通的棉布长裙，长相并不出色，看我的眼神也淡淡的，很少说话。但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我一贯做事随遇而安，之前也谈过深深浅浅的几次恋爱，可我真正想要娶回家的，就是这样人淡如菊的女孩，文静，所求不多，伴我现世安稳。
别人是怎样恋爱的我不知道。我和她，像是初恋，又像是认识了已有千年。我们去图书馆，去博物馆，去动物园，去那些人不多的文艺小店。她总是安安静静的跟着我，我说些笑话，她有时笑，有时不笑，但总是认真听。
她果然跟我想得一样，普普通通，不怎么聪明，也不精明，可我就爱她这个样子。
我的工作就找在本市。一个清水衙门的小公务员，不会大富大贵，也并不辛苦，家里有套不新不旧的房子，准备留着结婚——我过的本是那种一眼可以看到尽头的生活。
大学生活一晃就到了尽头。女生楼下，每天都有弹着吉他或者举着酒瓶的男生，小树林里，也有深夜不归的情侣。李影虽然是外地人，找的工作也在本市。没听她说起找工作的艰辛，末了，却是在寒江公司总部做了个文员。
寒江公司，在本市是个传奇。董事长韩江白手起家，看准了房地产市场，短短十年间，身家已过亿。年近50，与夫人一同搭乘私人飞机去往苏丹度假，飞机在海上中途坠毁，尸骨无存。诺大家业，全压在独子韩亿的肩上。
韩亿当时只有25岁，在国外的商科还未毕业，急急放弃了学业，回来执掌家门。他太过年轻，本来就不被人放在眼里，何况家族企业中还有个位高权重的本家叔叔。可韩亿一出手，便让大家跌了眼镜。
前三个月，他不声不响，到了第四个月，突然在高层会议上，拿出叔叔手下用假发票套取公司公款的证据。其实也不过三十万而已，但证据放在桌上，白底黑字的签名，若是认真起来，也足够担个不大不小的罪名。
“到底大家是亲戚，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可叔叔再掌管财权，恐怕难以服众。”韩亿戴着金丝眼睛，文弱书生样儿，说起话来倒是斩钉截铁，一点情面不留。
叔叔气的浑身发抖，想说我给公司的贡献，一年哪止三十万。但话出口容易，只是这样便把手下送上了绝境，一直以来的“讲义气”人设怕是不保。
韩亿继续说：“看在叔叔是公司元老的份儿上，每年额外多送五个点的分成，安心享享清福，分红比起以往，只多不少。”末了又加重语气道：“I mean it.”也不管老头子听不听的懂，反正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代版的杯酒释兵权。
之后，韩亿提拔了一批年轻精锐，3年来利润节节上升，大有做成江城李嘉诚的气势，叔叔的红利确实年年只多不少。寒江公司招聘个清洁工都要挤破头。
李影居然进入这样的公司，我也很好奇，她只淡淡的说：“大概所有应聘的人里面，我话最少吧。”
大猫是我的发小，靠着祖荫，开一家律师事务所，最喜欢这类八卦，撸串儿喝啤酒的时候，常常说给我听。知道她去了寒江公司，大力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务必小心，说那里面全是精英中的精英，李影这样的性格，进去只怕被欺负的渣儿都不剩。
上班了以后，闲暇时间多，我决定在李影身上多下功夫，半年内结婚，两年后生子，安安心心的过我的普通人的生活。
我带她回家，爸爸妈妈都像是捡到了宝，说这样古典的女孩子已经越来越少。她性格内向，可是容易亲近。陪妈妈看韩剧，洗菜，做饭，跟爸爸学茶道，抱元守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认真劲儿摆了十足十，比我这种坐不得五分钟就浑身痒的人强太多。
妈妈已把祖传的玉镯子拿出来细细的擦过几次。爸爸说：“年轻人都喜欢铂金钻石，赶个时新的样子买了，快快约个时间去上门。却不知道她家里，是个什么意见呢？”
我也想知道。李影从不谈起她家里父母兄弟，问得多了，只说兄弟姐妹皆无，父亲早逝，母亲不在身边，她和我的事，自己可以做主，将来若是真的可以在一起，就带我去见见其他亲戚。我想，女孩子矜持一点也是应当。
那天我带她去吃烧烤。江城的夏天，烧烤摊子比比皆是，她居然几乎没吃过。我告诉她：“有个地方的烧烤，又好吃又干净。”言语间，颇有些带她阅尽人间繁华的豪迈劲儿。不过是个烧烤而已，可当时，我就是存了那种“喜欢的事情，一定带她一起去做”的真心。
我选了江边的一家烧烤店，店旁边拐个弯儿，就是酒吧一条街，再走几步，又是江滩公园。吃完以后能去的地方会很多。
路边桌子上，凉风习习，我给她看我的绝技：一只鸡爪吃进去，经过舌头和牙齿的搅拌，啃完了仍然是一只完整的爪子，只是肉没了。她委实没有料到，扑哧笑了出来，一缕头发掉下耳根，好似也微微笑。我不由伸出手去，想要帮她把头发重新放回耳根。
突然，一辆车靠近，急刹在路边，副驾驶的车窗摇下，一个帅气的年轻人，默默看着我们。本以为他是要问路，直到我发现，李影也在看着他。
空气好似一瞬间凝固起来。那辆车炭灰色，车身的流线型说不出的好看。年轻人穿白色长袖衬衣，袖子卷起到肘部，目光带着询问，又似带着关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没做声，后来，就这样开走了。
我笑笑收回目光：“金针菇快凉了呢，女孩们都喜欢吃的。”我等着她问我：“你怎么知道，你以前经常带女孩来吃吗？”可是她不问，从未，绝不。
所以我也不问。不问她怎么会有开玛莎拉蒂的朋友，那么年轻又帅，看起来已认识很久。我深知，一旦问起，除非他喜欢男人，我绝无胜算。不，甚至是他喜欢男人，我也并无胜算。
吃完饭，李影拒绝了我去酒吧的邀请。她的作息非常规律，10点左右，不论在唱歌还是吃饭，雷打不动，收拾东西回家。
我一直以为，她容貌身材样样普通平凡，我各方面则稍稍略强，又是本地人，她跟我在一起，是多么稳固的关系。但我回家躺在床上，无论如何睡不着，发了个微信给大猫，第二天一早，干脆请了假。
9点钟，电话果然响起，大猫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听得到：“一上班我就帮你查了啊，年轻人开的，炭灰色玛莎拉蒂，车主是寒江的韩亿，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身家过亿的韩亿。我这里还有车子的照片呢，你要不要看看。”
说话间微信发了过来。我不管昨晚没睡好的黑眼圈，爬起来接收照片。是那辆车没错了。照片上虽然没有车主，可我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一点一滴从屏幕渗出来。没错，那是韩亿。我突然想起那句诗：“他似电似光，我如幻如影。”那首诗，是写给他的。
我该怎么办？我问她？我不问她？我问不问她？一整天我都精神恍惚。
你有没有深深地爱过一个人？有没有深深地觉得，她就像是你的一部分，就像是从古至今，为你量身定做，所有前女友，不论是否发生亲密接触，全都面目模糊，而她一颦一笑，却在脑中深刻。
你想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你。也许她还认识一个大老板，你纵使竭尽全力，连他一个车轮也买不起。
男子汉大丈夫，我下了狠心，要来就来个果断，打个电话问她：“李影，你，我，我们，结婚吧。”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回道：“好，可是，我想要先带你去见一个人，然后你再做决定。”那么，终于要面对面了吗？韩亿，上帝面前，我们是平等的。
李影带我进了一家疗养院。穿过爬满葡萄藤的长廊，走进一间房间。房间里面，一个中年女人，安静地躺在床上，露在外面的手臂看起来格外瘦小。
她走过去，牵起那个女人的手，叫：“妈妈”。女人仍然一动不动，我站在原地，无比震惊。
李影拿了两张椅子，和我一起坐在她的旁边，给我讲她的故事：“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去世，妈妈和我相依为命。妈妈来大学看我的时候，出了车祸，从此就成了植物人。到现在已经四年了。”
我慌忙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没事的，以后我们一起照顾她。”心里想，不知道一年的医药费多不多，我们这样的清水衙门能不能支撑的了，以后少不得跟大猫他们一起，做个小投资，开个小店，贴补下家用。
她在我怀里抬起头来，问：“还要结婚吗？”我一叠声答应：“要啊，这里医药费贵不贵的，能不能走医保，要不，我们结婚节约一点，蜜月就不要去新马泰了，去神农架也是一样。”
李影看向我，起初似是不能相信，后来眼里渐渐浮起泪光，她突然变得无比坚定：“那么，我们再去见一个人。”
她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十几分钟后，一辆别克商务车停在门前，带我们去了市区一处小区。她熟门熟路拿钥匙开门，一边不忘告诉我：“现在我就住在这里。”呵，我们恋爱这么久，她从来不带我回家。
我一进门就四处看。两室一厅的房子，布置的简单舒适。但那是谁？
玛莎拉蒂副驾的帅哥，穿了T恤仔裤，正大大咧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咖啡。看我们进来，郑重其事的站起：“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做韩亿。听说你和影，快要结婚了呢。”
我下意识握住了李影的手，而她也向我靠了靠。突然间，我觉得胜券在握。我挺挺胸，发现比韩亿还是略矮了一点，虽然我身高176，在江城已不算矮。
他看起来像是跟我一般大，但按照坊间传闻，已经过了30。衣服看着就很舒服，身材极好，皮肤光滑，手指干净，普通话标准，若是说起英文来，只怕是标准伦敦腔--怎么看都教养极好。
他送上两杯咖啡给我们，又拿出两支雪茄--看我不要，也就收了起来。
“烧烤还是要少吃啊，对身体不好。”他意有所指，一面说，一面拿了一个档案袋出来：“我和李影，以前有个小小的协议，在她确定要结婚的时候，要拿给未婚夫看看。”说完拿起自己的咖啡进了书房，把客厅留给我们。
而影，正襟危坐在我面前，讲出了故事的后半部分：车祸发生后，韩亿恰巧经过，开车送他们去了医院。她当时只18岁，手足无措，他便好人做到底，帮她挂号拿药联系医生，跟医生介绍说，她是自家妹妹。
影的妈妈虽然抢救过来，却变成了植物人。而韩亿，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发现了肾部肿瘤。医生以为李影真是他的妹妹，问过她的意见，带她去做了配型，配型居然成功了！
肿瘤最终确定是良性。做了手术后，医生说可能不会再复发。但韩亿跟影，做了一个约定，影的妈妈、影自己的医药费、护理费、保养费均由他负责，而影，在必要的时候，需要定向捐赠她的一个肾给亿。
“你不要觉得欠了我的，”韩亿即使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声音虚弱，语气却是一样的杀戮果决：“我们是各取所需。”
后来，他们就此签订了一项协议，协议时限，是70年。
唯一可以变更协议的时候，是在影结婚的时候。若决定取消协议，需要给出违约金至少五十万。
自那以后，影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有时韩亿会过来看看，关怀妹妹一般，大多数时候却并不打扰她。他回来只是为了确认，她会好好地对待自己的身体，不熬夜，不乱吃东西……
“我算了算，省吃俭用的话，3年时间，五十万也攒的出来。”我对她说，“开始是辛苦了一点，以后就轻松了。”
李影摇了摇头，轻轻的对我说：“我不打算变更协议，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可以离开，但请对这个协议保密。”
我早该想到！我告诉自己，如果没有一点困难，像影这样的女孩子，只怕早早就嫁了出去，哪里轮到我来认识。
她看看我，继续说道：“你愿意跟我一起辛苦一点，我很高兴。可是，亿缺的并不是钱。”
啊，当然，他缺的当然不是钱，我懂。我想起那句“若再有财富为他加重，我找不到我的天平。”
我从来没有想过，影的共度一生，是真的，把自己的一部分和亿联系在一起，70年。要下决心共度一生的，原来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她决定，协议是不能变的。我只能选离开，或留下。
这是一个很难的难题，我到底，该怎么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