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星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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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春天,我租住的公寓隔壁搬来了一位身材高挑、长相俊美的青年。 他会在每个周日的晚上抱着吉他唱歌,搬一张木凳坐在狭窄的阳台上看星星,然后和家里人通个电话报平安。我听说他在一家酒吧做驻唱,为着个做音乐的梦想,背着吉他来了上海,和我这个穷学生一样,租住在十几平米的小公寓里勉强度日。 在几乎每一个有早课的日子里,我都会在出门的时候刚好遇见他。 他弯起眼睛朝我温柔地笑一笑,然后按下楼的电梯按钮。我也只是礼貌地对他说声谢谢,然后假装摆弄手机偷偷注视他的侧脸。 就像是五岁的时候路过精品店橱窗,看见得那个飘着雪的水晶球八音盒,我好喜欢,却没有缘由。也或许也正因为没有得到,所以我一直惦念它到如今。 后来我听房东阿姨说,那个年轻人叫秦箐,是个很腼腆的四川小伙。 四川真远呐。 就像是五岁的我隔着橱窗望那只漂亮的水晶球,那么远。 01 张晚是我在烧烤摊认识的朋友。 我这个人,个性总是冷冷的,不够鲜活。所以就算是吃烧烤,也总是一个人。那天也和往常一样,在晚上八九点钟左右去了烧烤摊,阴差阳错遇上了张晚。 他是个很热烈的人,似乎和我正好相反。张晚告诉我,他是我的校友,两年前从音乐学院毕业,今年辞了职,准备自己创业。 张晚是个富二代,认识他的第一天,我们这一桌的烧烤饮料都由他买单,我想付他一半的价钱,但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好吧,我想,那就先欠着这个人情。 和张晚交往的时候我就好像是他的马仔,跟在他屁股后面听一堆莫名其妙的废话,然后适时地点头鼓掌应声称好。但我本就过着睡猫一样的生活,天晴就趴着晒太阳,落雨了便挪一挪位置,懒散地随着命运的波纹滚动,怎么样都好,所以张晚也不错。 直到那天,“八十八夜”。 我没听过这个节日,张晚告诉我的,这是从立春算起的第八十八天。他对历法似乎很有自己的研究,总是喃喃地说一些在我看来不明所以的话,例如刚刚还满面愁容的说今天是阴历二月十五,庚申,佛灭日,诸事不宜。但转眼又笑上眉梢地说今日花朝,该去做些什么庆祝才好。 今天也是,我穿着一身浅鹅黄色的法式风格连衣裙坐在小公园的草坪上,极尽所能地去感受由风、落樱和叶间穿行的蚊蝇所酝酿出的暮春温暖盛放的氛围,突然瞧见张晚正从东面背着日光向我走来。 他低下头俯身问我说,“陈星星,你知道今天是八十八夜吗?” 张晚的声音不太清朗,也像一场晚春给人的错觉一样,水汽覆在皮肤上,潮湿又粘腻。 我笑了笑,伸手示意他拉我起来。 风卷携我裙上攒起的碎花,然后和草地间泥土的气味融为一体,又消失在这阵风里。张晚约我去清吧喝酒,我俩在泥土味道的风里笑着承诺了“庆祝八十八夜”这一无所谓的约定。 周围的清吧不少,但我想见秦箐了,为此情难自已,于是我对张晚说。 我说:“去十六吧。” 张晚不知道十六,答应说:“好,好。” “只今天,我做东。既然是八十八夜,那就好好庆祝一下吧。”我一面说着没趣味的冷笑话,一面把又在喃喃自语的张晚塞进了计程车里。快吧,快点!越过城市拥挤的川流,像鱼跃出水面,像倦鸟惊飞,却有归途。我心动啊,一如既往,在路灯下变换的光影都像是秦箐在我心里生长的影子,跳动着,跳动着。 十六的布置很干净,不闹,却让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我知道台上的是秦箐,这首曲子是他自己写的,在三天前的晚上唱给星星听过。 可能因为我叫陈星星,所以靠在床头那几乎没有什么隔音效果的白墙上的时候,我也听过。 在桌前坐下,我点了一杯玛格丽特给张晚,又为自己选了波兰海风。我偷偷戳了戳张晚的腰侧低声告诉他,台上唱歌的是我的心上人,我喜欢他。 张晚没回话,只用手撑着脸颊看向秦箐,然后沉默的眨了眨眼,又看向我。 “不太配哦。” 我听见张晚这么说着,却不算太失落,因为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所以我对他笑笑,说,“我知道啊。” 那时,我正眉眼弯弯的看向张晚的眼底,他也对我笑着,双唇翕动,但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知道当我抬眼的瞬间视线却与台上的秦箐交汇纠缠。 秦箐对我笑了笑,很礼貌的,就像每个早晨为我按下电梯按钮一样。 在这个霎那之间,我突然感知到有些失落。 可能是因为点了一杯波兰海风,我却没穿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觉得不合时宜罢了。 张晚拍了拍我的头,把我从莫名其妙的情绪里拉了回来。 对哦,今天是八十八夜,是个该庆祝的日子,我和张晚约定了的。 “谢谢。”我没头没尾的说道,但张晚耸了耸肩,轻描淡写的回了我一句,不客气。 我知道他懂了。 返程的计程车上是前所未有的沉默,整个空气都好像凝重地要滴出水来一样,张晚看着车窗外变幻的景色神色如常,而我看着他,心绪却乱如一团麻。午夜凌晨的街道还闪烁着密布的车灯,计程车摇摇晃晃,在每一个红灯前停下,又在跳转成绿灯时驶动,最终陷入喧闹拥挤的鸣笛声里去。 直到驶出人潮的沼泽,在空旷的高架桥上疾驰的时候,我打开后座的车窗,突然感受到一阵松快。像我的灵魂重归人间,又变回了那只睡猫,凡事不理,只晒月光。 这时张晚却认真地轻声开口了。 他说:“其实,喜欢这件事,没有你想象中这么简单对吧?” 我努力地夸张朝他大笑出声,而张晚却一反常态的,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十六是家很棒的清吧,大家都昂首挺胸地朝着生活的方向努力着,并不因为贫穷而感到可耻,真是叫人艳羡。他很不错。” 我知道,他在说秦箐。 从那天以后,我和张晚愈发熟稔起来,我拿他像亲人一样撒娇,甚至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02 那年夏天,我的病又复发了,最终还是向学校申请了休学。 在离开出租屋的那天早上,我又遇见秦箐…… 和他的女友一起,正从那间小小的出租房里走出来。 秦箐的女朋友很漂亮,穿一袭波西米亚长裙。用粉紫色的丝巾编起温柔的麻花辫。 由于天生个性冷淡的缘故,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像平常一样对他笑笑,第一次帮他按了下楼的电梯。 之后我回到离闹市八百里远的乡下老家躲了起来,整日整日地躺在院中李子树下的藤椅上发呆,喝去年酿好的青梅酒,浑浑噩噩的对着云和太阳吐泡泡。 直到,张晚打了电话给我。 “你,要一起出书吗?我想出本书,把欠债都还清。”张晚说着,抬头看了看将落未落的夕阳,悬在那空中,像悬着一线生机。 我不解,在电话那头问他:“欠债?” 他笑了,喃喃地开口道:“所谓欠债,大概就是我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肉体,悬在空中。我想出书,让它落地。或许也会因此让灵魂的漩涡在天地之间愈陷愈深,但那也好。至少,我想让自己下的了台。” 我听不太懂张晚的话,富二代大概都这样,没有什么活命的压力,于是祈求连灵魂也要落地。坐在树荫下,我摇了摇手里的蒲扇,赶走了耳边嗡嗡的蚊蝇。 我问他:“那书名呢?” “好问题!”张晚说着激动地比了个拇指,是很夸张的肢体语言,“就叫《晚星》。先在国内发行,然后再做成译本出口到欧洲去。你是学法语的,这很不错。就把我们的原稿译成法语送给安德烈·纪德吧。” 我怔怔地听着,突然讲不出反驳的话语。 他说自己还计划为这本书创作四个乐章的交响曲,名字就叫“星星奏鸣曲”,然后在《晚星》杂志上发表,起码要做到莫里斯·拉威尔都赞叹的程度。 星星奏鸣曲? 可是我叫陈星星,这首歌就好像为我写的一样。 后来我收拾了行李回上海去,去找张晚,陪他做梦……哦不是,做杂志。 仓促赶回上海的时候,我有些忐忑,而张晚的热情却愈盛,甚至连我都受他感染,只要我们俩一靠近彼此,就会开始谈论一场名为《晚星》的天马行空的奇妙幻想。张晚说,一年要发行四次,春、夏、秋、冬各出一刊,八开本六十页,全部用128g的铜版纸。俱乐部的所有成员都要佩戴各自星座的胸针,在入会的时候领取。 俱乐部成员的暗号也有很多,例如: “一切皆勿发誓。” “何为幸福?请勿审判。” “被爱是最后的幻想,放弃它,你就能获得自由。” …… 我好像从没这么热烈过,在太阳西沉的日子里,连星星也燃烧。 张晚大手一挥就拿出了二十万作为杂志的启动资金,他还说要介绍一个朋友给我,是隔壁美术学院的优秀毕业生,现在是独立画作人,一幅创作能卖到上万的价钱。 当日,我按照约定在下午四时许抵达了那家咖啡厅——真凑巧,也叫十六。我猜想可能和秦箐工作的酒馆是同一个老板在经营吧,真是个性非凡的生意人。 我到的时候看见张晚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身亚麻色的宽松日系打扮朝我挥了挥手,他身边坐着的人我没见过,大概就是他要介绍给我的那个画家。 画家戴着一顶绀色的贝雷帽,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制服长裙,披一件短西装外套,是很一本正经的装束。 张晚冲我喊道:“星星!” 我也笑着朝他回应说,“不好意思,我来迟了。”正准备坐下的时候,我听见画家朝我嗤笑了一声,不怎么友好的样子。 我不解,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她似乎对我抱有不小的敌意。 画家生的很白净,皮肤也很好,就像没有毛孔肌理的面具一样光洁,瞳孔是浅浅的琥珀色,像玻璃球一样通透。鼻梁和眉骨都很高,整体是很凌厉的骨相,却又生了柳叶般细长的眉毛,杏眼含情,薄唇朱红。 她让我想起秦箐的女朋友。 合适,这是她们两个毫无关联性的长相在我的心中留下的,相同的定语。 画家说:“张晚跟我讲了你的事,真是个蠢人。” 她看着我,蹙了蹙眉,“我劝你,还是早点抽身吧,离这个骗局越远越好。” “说什么,燕星,不会说话就闭上嘴。” 哦,她也叫星星。 倏忽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咽了咽口水,没说出一句话。 “聪明一点,陈星星,别总是被人耍的团团转。”画家拎起手边的包,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至少,俱乐部的口号很适合你,放弃被爱幻想才能获得自由。” 我愣愣的没说话。 画家说的很对,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陈星星只是一只会吐泡泡的睡猫罢了,从来都不是谁的晚星。 燕星只对张晚留下一句,说自己要去听剧团的新响,就走了。 张晚没再留她,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叫服务员再上一份提拉米苏蛋糕给我。 “真是拉了个坏脾气的家伙入伙。”张晚朝我抱歉的笑了笑,他说,“跟燕晚这类人吵架根本就不会赢,她像只刺猬一样,不论怎么进攻都是我输了。” 他说着,突然很认真地看向我,我被张晚突如其来的目光吓到,放下了手里的叉子。 张晚说:“我不想在你面前和她争论,你知道我的。我也理解艺术家的脾气,毕竟我自己也算作半个艺术家……可是星星你知道吗,她这个人简直怪透了,像这样随便的撒脾气走人几乎是常态,甚至一声也不吭就拒绝赴约,太寻常了。除了画还不错,全身上下几乎再找不出一点值得为人称道的优秀品德……” 我听着,却一直心不在焉地用调羹搅动着卡布奇诺表面的奶泡。窗外的天渐渐变暗,又被燃起的灯火点缀成一片熙攘的模样。我不做声,张晚却反而自言自语地陷入了更深的境界里去,就像他往常一样,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点为人称道的优秀品德。 在那之后又过了五六天,我在新闻上看到一则美术展的讯息,是个新锐艺术家,好像风头正盛。可能陡然间因此想起了画家,所以我不由自主地下单了艺术展的门票,不便宜,百来块钱。 果然,我在那艺术展上见到了燕星,没什么感想,就是进门的时候恰巧遇见,我冲她打了个招呼,她左右看了看,才像是刚想起我来一样,朝我不太礼貌的笑了笑。 燕星转头看向我,轻哼了一声说,“陈星星,别急着走。我有实话和你说。”她用一种异常疏远的口吻叫我停下,但鬼使神差的,我好像是被画家蛊惑一样地跟在她身侧。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对她的话感兴趣,或者说只对她这个人,尽管画家一直没给过我好脸色看,但我对她似乎也没什么怨言。这可能也是天生性格冷淡的好处,不论你对我如何,我的态度都一样,跟猫一样。 画家还是戴着那顶绀色的贝雷帽,但胸前的平角领结换成了红色,在我看来比一身绀蓝还好些。她说完那句之后就没再同我闲谈,只是自顾自地在展厅里看画,似乎也不关心我到底有没有跟在她背后。 我不懂画,我是学法语的。 或许也曾经在某节教法语国家文化的时候也学过一些高雅艺术,像绘画音乐之类云云,但我也只是听过,并没有学到任何一点对艺术的感知能力。我所认知到的全部大概也只有“合适”和“不合时宜”这两个词语的区别。所以我买票来看展,真的只是因为想起画家罢了。 或许这种行为本身就带一点点艺术的气息?我不清楚,至少,在美术展上打哈欠的猫是我。 我站在画家左侧偷偷瞄她,她的神色认真,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但就在我低下头的时候,她突然小声地在我耳边开口说道:“有人要买我的画,价钱开到四万。” “啊?”我不明所以,但我想,她叫我停下,应该不止为了说明自己的创作有多么值钱。 画家冷笑了一声,撇了撇嘴,“我讨厌张晚那种只会胡说八道的人,《墨海》的事他还没说过吗?” “《墨海》?”我不明就里。 “那就是还没说过咯?”燕星叹了口气,用手指摸索着一幅画的介绍板,“张晚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化名丁一创作了《墨海》这首曲子,再以三万元的价格把一切权力转让给了滚石制作唱片公司。” “你说的,是那首很有名的《墨海》?”我的心脏砰砰直跳。 “骗人的啦。”燕星说着,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在我看来,大抵是在嘲笑我的天真好骗吧。 “张晚的瞎话一向编的很动听,尤其爱骗你这种没什么脑子的学生。不过无论是谁,一开始都会上当吧?对了,八十八夜的故事说过吗?” “那个听过了……” 燕星说着继续往前走去,没再驻足停留。我回头定神看了看刚才的那幅画,是模仿梵高《星月夜》的作品,色彩很明艳,其余多的我就说不上来了,或许是后现代主义的夜空。 只一个,好巧,这幅画的名字也叫十六。 跟在画家背后穿过画廊,我没再注意看什么,只想着刚才她说的一些话。好像并不那么重要,但又似乎有一点意义。在此之前我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张晚是不是在骗我,不过哪怕是现在,我也正在思考,他骗我有什么意义。 或者说……被骗的我,好像也没有任何不满。 就像我从未问过那天从秦箐房间里出来的波西米亚女孩到底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也从没问过星星奏鸣曲是不是为我而写的。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在睡猫看来,只要我觉得,那就够了。 “张晚这个人完全不行。天底下有完全不懂音乐的作曲家吗?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从音乐学院顺利毕业。不说你,我从来没见过他和家人通讯。这很奇怪对吧?随手就能拿出几十万的人从来就不工作。甚至说,一点工作能力都没有。还有就是前几个月,不知道从哪里的古董市场淘来一本讲历法节气的古书,其实根本就是无凭无据的东西,他却每天神神叨叨挂在嘴边……光是这一点就足够看出他很不着调对吧?但最夸张的是,他竟然开始张罗办杂志?这实在太飘飘然了……陈星星,我劝你,别太相信张晚。一旦太过相信那个烂糟人,祸事都会一并赶来的。” “可是……” “可是?” “我相信张晚。” “哦,这样啊。”燕星似乎根本不在意我说了什么,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总之。《晚星》实属无稽之谈,还想要我加入……实在是荒唐极了。反正张晚那个人只是想要我们陪他胡闹罢了。过几天他要找音乐学院的同学和我一起去拜访你租住的公寓,说是要决定杂志的最终事宜。反正都会半途而废……那就拜托你帮忙泼他一盆冷水吧。” 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刚好又折回了那副《十六》的面前。 我驻足了一会儿,没想什么,只是发呆。燕星跟我道了别就走了。可是第一次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似乎也没有那么恶意。 充其量也就和这月夜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03 咻——嘭。 是烟花升空的声音。 当我到楼下给张晚给他们开门的时候,又一次刚好遇上秦箐。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女朋友没和他在一起,所以这个场景又非常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背着吉他,礼貌地朝我笑笑。 这次我问他,是不是要搬走了。 秦箐好脾气地答我说:“是啦,回四川去了。前几天家里打电话来说母亲生病了,所以我准备辞职回去。” “这样啊……希望伯母能早点好起来。”我淡淡的回他,虽然没再问他什么,但其实内心也并没有那么平静。好像我也确实说不出什么更感伤的话,走便走了,喜欢这件事好像本就不是我的主色调,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谢谢。”秦箐说完朝我点了点头就走了,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背着吉他,朝火车站的方向去了。 啊。所以直到最后,我也没能了解,那个波西米亚女孩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友。 “你很慢诶。” 按开大门的时候,我听见张晚抱怨。 “拜托,不要随便自作主张到别人家里来开会好吗?”我没看他,示意燕星和另一位我不认识的男生跟我进屋来。 我听见张晚轻叹一声,不知道又在嘀咕些什么。 听燕星说,张晚那个我不认识的朋友现在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好像也不看好他的杂志,但迫于情面还是不得不走这一趟。 “我都说了……你这种扮家家酒的把戏没必要花二十万去砸水。”作家皱着眉说,他抱歉地朝我示意了一下,坐在了客厅的木椅子上,“可以抽烟吗?” “你请便。”我说着拉开了窗户。 “谢谢。”作家的烟从火星上蒸出,在我不大的出租屋里转成了一个圈。 张晚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他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 “别这么说,光是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伟大了吧?你该怎么想象一本畅销国内甚至海外的杂志,是多么的美妙和成功!” 张晚说着越来越激动,甚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张开双臂用左手的食指指向我的天花板,我跟着抬头看了看,除了一些绕着日光灯飞舞的蚊蝇,别的什么也没有。 “不管怎么想,办杂志这件事都荒唐到让人不想去了解。”燕星捏了捏鼻子,示意作家去窗口抽烟。作家摆了摆手,起身走到了窗边,也没说什么。 张晚好像稍微有些生气,他看着那两人,捎带愠气地说道:“你是专程前来嘲讽我的吗?” “反正是特意来泼你冷水的就是了。” 我见气氛似乎变得有些紧张,只能认命地上前打哈哈。 “不是说要讨论《晚星》杂志吗?主编有什么意见?” “一切都是宿命啊,就像今天正好是秋神蓐收的生辰嘛,好日子。” 张晚说着又变得很开心,果然他就是那样的人,像火一样热烈,就算被熄灭,只要一阵风吹过也会死灰复燃。 死灰复燃? 这个成语似乎不是什么好话,但用来形容张晚却正正合适。 我也一样,好像只要被张晚的鬼话一鼓动,浑身上下的热血就会燃起,变成一个只知道喊加油的笨蛋。 作家在窗台上把只剩一小节屁股的香烟碾灭,他的双手在脑后交叉,道:“话怎么说都行,但你是真的想做吗?” “做什么?” “《晚星》啊。要做的话,认真一起做也不是不行。” “喂,先说好。一切说教都是俱乐部不允许的,冷笑和讽刺也严令禁止。” “那我倒是要问你,到底叫我来做什么?” “总之不是来嘲笑我的。” 作家摆出投降的手势,示意我和燕星说些什么,我冲燕星摇摇头,意思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星问他:“你真的要凭借那半桶水晃荡的创作热情去做杂志吗?” “是啊,冲动行事是我的勋章。自由和爱,或许在晚星也可以兼得。” “那不就与你理念相悖了吗?” “嗯……这是新的说教吗?或者对我的诘难?” “不,是中伤。” 我试图不动声色地挤到了几个人中间,使他们带火星的目光不至于直接点燃我可怜的房间。 “别这样说,张晚,你也少讲两句。”我伸手拍了拍张晚的肩膀,却被他拍开。 突然之间,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又涌上了我的大脑。 不合适,这是我给自己下的定语,一如既往的。 “我这一次是很认真在办杂志诶。” 那两人听他这么说,只是了然的笑了笑。 “是吗?但还是劝你不要对自己抱有太大的期待好了。” “没错没错。不要对你自己抱有太大的期待,一切都可以远离最坏的结果。” “你们……!” “抱歉,但是我累了。” 燕星说着,拿起桌上的手机放进手提包里,就像那天在咖啡厅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她说,“我劝你还是尽早从莫名其妙的美梦里醒过来,其实一颗星星不管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在白天发光的,你都知道,只是你……” 张晚砰的一声用力地拍在桌子上,打断了燕星的话,他咬着后槽牙恨恨地开口道:“够了,如果醒来的话,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 “算了吧,虽然很对不起,但是陈星星,我放弃了。”张晚说着,却没朝我看一眼。 又来了,这种不合时宜的感觉。 “我不想一辈子做别人嘲讽对象,所以干脆不要开始好了。燕星,晚星俱乐部即日起解散!就这样,快走吧!” “诶……”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两人就像是如释重负一样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也想走,总之什么都好,不要和张晚呆在一起就行了。 可是我还没迈出一步就被身后的张晚叫住了。 “燕星给你说过什么吧?” “是。” “秘密商要?拉拢你去她的阵营?没什么理由的,这个家伙总有一种奇怪的复仇心……我是说,普通人大概都会有这种心情吧?我也能理解。虽然但是,放弃做杂志以后,心里反而痛快多了。今晚,我一定要睡他个高枕无忧!说不定一觉醒来就变成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了……我跟你说哦,其实一开始我根本没打算做什么杂志。因为喜欢你,不想这么快离开你,才要以晚星为借口。” “喂,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心中有对晚星的幻想,就像凡尔赛人血液里盛放的玫瑰一样,我看到你说出计划时候透明的眼眸,才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把这份杂志的计划做下去。我想我从你身上第一次知晓了什么是爱情,甚至,我是为了你那双眼睛才活到今天的啊,星星,我的星星。”张晚说着,突然牵起我的手,握紧,我想抽离,却被他禁锢住,动弹不得。 “原来你才是窥探到所有艺术知性全部的人,不是我,不是燕星,是你才对。你的瞳孔里藏着灵活性的极致,让我迷恋到不行。话说,你喜欢谁?那个秦箐?那已经是过去式了吧?还是燕星?怎么可能,没错吧?还是,我?” “我……”我想干脆一吐为快,“哪个都讨厌,或许连秦箐也算不上喜欢,比起人类,我更喜欢猫咪。” “算了……算了。”张晚嘟囔着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却突然用手捂住脸,呜咽起来,并用一种异常抑扬顿挫的夸张语气说着,“我告诉你,我没有在哭哦,是假泪。太可恶了,所有人都说我从出生到死亡都在演奇怪的舞台剧,难道我是幽灵吗?就算是幽灵,啊,也别忘了我!” “我很有才华的,《墨海》,知道吗?有人说丁一不是我,那能是谁呢?对吧?一定要怀疑到这种地步吗?说是谎言……那就算做谎言吧!不,不对,不是谎言。认定的事情一定要一口咬定,这绝对不是谎言。” 我踉跄着夺门而出,下雨了,可是在那种境地之下,根本来不及找伞。我在那雨里穿行,思绪却飞向万里之外。沉默,啊,礼貌性的沉默,这样会很像秦箐。抱歉,我累了……一不小心却又在学燕星说话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甚至乱成一团的思绪都会让我想起张晚这个人。 该死,什么艺术的知性,什么喜欢的,我根本就无法理解。我所能感知到的全部从头到尾都只有合适和不合时宜罢了!可是为什么我现在竟然在为了这种事情烦恼?这一点也不像我。 该死……该死。 我在那阵风里走着走着,却突然开始狂奔。向着在雨夜中看不到的星星,和那轮十六的圆月…… 04 后来我就搬走了,还在那座城市,却从此之后一次也没见过那群怪人。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听说有一出叫做《晚星》的戏剧正在筹划当中,而编剧似乎是曾经创作出《墨海》的知名音乐人…… 只一句台词,我的瞳孔里好像就有什么东西,正在泛滥又溃堤。 他说:“星星,你心有外物啊。” 我赧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