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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月亮

短篇美文2个月前 (03-09)遐想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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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虞泰泰刚从车行给电瓶车换了新电池,她现在就和她胯下的小电驴一样,电力十足。

风驰电掣,一边骑行,一边接单,一边她还能兼顾马路两旁形形色色的人群。

“真奇怪。”她发语音到她所在的送餐群里。

“奇怪啥?”外卖员男多女少,群里的外卖小哥都挺爱和虞泰泰说话的。

“我这几天总能在金星路附近看到一个穿着睡衣和酒店一次性拖鞋的男的。”虞泰泰说。

“金星路那边都是高级酒店,客人穿着睡衣下楼买个东西,不奇怪呀。是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帅,你就多看了几眼呀?我长得也不赖啊,妹妹你要不要也过来看看哥?”有人借机调戏虞泰泰。

虞泰泰习惯了,不为所动:“只穿着睡衣和拖鞋当然不奇怪,问题是那个人还背着一个特正规的商务双肩包,看着沉甸甸的。”

“上班期间去酒店偷情被老婆发现了,情急之下背包逃跑?”有人说。

虞泰泰喷笑:“每天都偷情,每天都被发现,那这人真够努力也真够倒霉的。”

“他是不是个酒店试睡员啊?”终于有人提供了正经的参考答案。

“酒店试睡员?还有这种工作?”虞泰泰好奇地问。

“有!我之前送餐时遇见过一个,特别讨厌!我按规矩把外卖给他放到前台,他就给我打了差评,说我不给他送上去。后来我气不过想去找他理论,把酒店经理吓得哟,求我千万不要招惹他,说他是上头派过来的试睡员,要是惹他不满意也给酒店打了差评,那酒店就要降星了。”

一聊起奇葩顾客,送餐群里就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贡献起吐槽素材来。

虞泰泰摘了耳机,听着街边商铺传来的抖音神曲,吹着迎面扑来的尘风,心想,酒店试睡员,真是个好工作。


当晚,台风光临了这座沿海城市,暴雨随之而至,群里的外卖员们大多表示要提前收工。

虞泰泰还在路上,她反而更喜欢在雨天送餐,不用和人抢单,还能多挣几块钱。

从饭店取好餐,她又骑到了白天路过的金星路。点餐的客人住在金星路上最高的那家五星级酒店里,她在酒店门口的地垫上仔细把自己鞋底的泥水蹭干,再走进大堂,把外卖放在了前台。

刚要在手机上按下“送达”,她就听到前台接待员焦急地喊来了大堂经理:“徐经理,顶楼那位怎么点外卖了呀,他是不是对咱们的餐厅不满意?”

“这可坏了!马上就要重新评星了……”大堂经理闻言,也皱紧了眉头。

虞泰泰想起了白天在群里听过的话,凑过去问道:“那个……订餐的客人是不是酒店试睡员啊?”

“是啊,你怎么知道……”

还没等接待员和经理反应过来,虞泰泰已经拿起外卖奔去了电梯,她可不想深更半夜餐风宿雨来送餐却落得个差评。

酒店有六台电梯,因为台风限电,暂时停掉了四台,剩下的两台一直在三十多层上下打转,始终不肯降落。

简单做了个抉择,虞泰泰转身推开了楼梯间的安全门。二十分钟后,她按响了6606房间的门铃。



02



开门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睡衣,脚踩酒店提供的一次性拖鞋,正是虞泰泰白天刚在路上见过的那个“怪人”。

“余先生是吧?祝您用餐愉快。”虞泰泰正要把外卖递给怪人,忽然腿一软。

她赶忙双手把餐盒高高举起,顾不得自己下坠的身体,于是画面就变成了她举着餐盒,怪人举着她。

怪人把她扶到屋里坐下:“路上摔倒了?摔伤腿了?”

虞泰泰摇头:“我爬楼梯上来的,就是腿有点酸,没事。”说着她就要起身离开,起了两次没起得来,腰上还能使劲,腿却不听使唤了。

“电梯坏了吗?66楼你硬爬上来的?”

怪人惊得张大了嘴,还没等他把嘴合上,房间里的灯忽然灭了。光暗交错间,虞泰泰最后看到的是他的一口白牙。

“停电了?”虞泰泰不意外,咬着牙又使了一次劲,终于站了起来。

借着安全出口应急灯的绿光,她走回了楼梯间,刚要抬起左腿下楼梯,“哎哟”一声后又把腿收了回来。

“体会到什么叫‘上山容易下山难’了吧?”身后响起那个姓余的怪人的声音。

刚才他没多费口舌留虞泰泰,就是知道这姑娘想走也走不了——腿上堆积的乳酸会让她每一步都步履维艰。

“先跟我回去歇会儿吧,等来电了再搭电梯下去。”说着,怪人就把虞泰泰扶回了6606。

新风系统停电罢工,屋里有些闷热,怪人关上门后走到窗边把窗户开了一条细缝,风雨和噪音涓涓而入,像虚拟与真实世界的水乳交融。然后他把笔记本电脑搬到餐桌上打开,开始借着屏幕上的光吃饭。

“过来和我一起吃吧。”怪人招呼虞泰泰。

虞泰泰摆手:“我吃不了辣,一吃就打嗝。”

“你不是本地人吧?”怪人问。

虞泰泰点头:“对,我北京的。”

怪人“哦”了一声,难怪,女孩的普通话是带了些京腔。

“我能问你点事吗?”虞泰泰朝向屋内此刻唯一的光源问,“怎样才能当酒店试睡员呢?这职业门槛高吗?”

怪人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说高也不算高,但对学历确实有一定要求。”

“本科学历不够?”虞泰泰问。

“本科?哪个学校?”

“北邮。”

“你北邮毕业为什么要跑这里来送外卖啊?你们学校的毕业生多抢手啊!”怪人又惊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虞泰泰坦然回答:“我送外卖是为了找我妈妈。”

虞泰泰的妈妈在虞泰泰读初中时就离家出走了,前几年,虞泰泰的爸爸交了女朋友,女朋友表示如果虞父能和她正式登记结婚,那就让虞父搬过去和她一起住,这样就可以空出虞家的房子给虞泰泰和男朋友当婚房。

“意思是说,你是想找到你妈,让你妈和你爸办离婚手续,然后你爸就可以和女朋友结婚,你也可以和男朋友结婚了。”怪人理清了虞泰泰的行为动机。北京寸土寸金,就算是北京土著也不是人手都有好几套房随便住,这事虽然曲折,倒也不难理解。

“对,所以我才想当试睡员呀。这比送外卖还方便,可以在全国的酒店免费吃住,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去找我妈了。”大学毕业后的这一年里,虞泰泰一直在全国的各个城市边送外卖边找妈妈,送外卖是为了生存,找妈妈是为了爱情。

怪人把外卖盒子盖上,也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你把我这个职业想象得太美好了,我可不能想去哪儿睡就去哪儿睡,得看接到的工作在哪个城市才行。”

“这样啊!”虞泰泰当即就对试睡员这个职业失去了兴趣,没了这点好奇,睡意也当即就从酸痛的小腿上升到了大脑。

“我能躺会儿吗?”虞泰泰摸索到沙发旁宽敞的大床,还不软不硬地警告了怪人一句,“我上来时酒店的工作人员可都看见了。”

怪人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阴阳怪气顶回去:“随便躺,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我挑人。”

说完,他等着虞泰泰还嘴,等了好几分钟也没等到。

他慢慢走到窗边,关上了那条窗缝,房内瞬间寂静,只能听到女孩均匀的呼吸声。

怪人顺着床边坐在了地毯上,耳畔虞泰泰的一呼一吸宛若轻风,对比窗外猛烈的台风,温柔得不真实。

“沾枕头就睡着可当不了试睡员。”怪人笑着摇头,然后直视黑暗,与漫漫长夜对峙。



03



两天后,完成工作的余姓怪人离开酒店,穿着一身灰色睡衣和一次性拖鞋走进了一家高档购物中心。

为补偿之前的停电事故,酒店送了怪人一张面值不菲的购物卡,卡只能在这家购物中心消费,所以怪人要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花掉它。

怪人先在购物中心一楼花费两个小时为自己仔仔细细挑了一双鞋子,然后搭乘扶梯准备去三楼男装区再为自己买身衣服——当酒店试睡员也不意味着要一年365天都穿着睡衣和拖鞋,他只是因为这份工作接得太急才没时间为自己准备换洗的衣物——他对衣服、鞋子的材质和干净舒适程度要求极高,准备起来很麻烦,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过敏不适。没办法,他自小被母亲照顾得太周全了,被伺候出了一身娇嫩的富贵病。

沿扶梯升到2楼,他无意间望向一家婚纱礼服店,看到一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姑娘正在和店员交涉。那件黄色的制服随处可见,但姑娘的北京口音在这座南方城市却并不常闻。

“没关系,既然没办法就这样吧,耽误你们时间了。”姑娘从交涉中败下阵来,语气倒是不恼。

怪人站在扶梯口,远远喊了一声:“虞泰泰!”虞泰泰在送餐平台上登记的是实名,怪人记得这个名字,之前在手机上看字觉得也就是个普通名字,但不知怎么的,喊出来,怪怪的。

“余先生!”虞泰泰回应。

两个人只是打了个招呼,一旁的店员却慌了。店员打量着余姓怪人的脸,犹豫片刻,忽然改了主意,让虞泰泰稍等,说要去询问一下店长。

“什么情况?”怪人指着婚纱礼服店的招牌,走过去问虞泰泰。

虞泰泰依然是那副坦荡表情:“我之前在这个牌子的北京总店订了婚纱,我想试试能不能在这里把订单退掉,我怕等我回了北京,婚纱已经做出来不能退了。”

“给北京总店那边打过电话了吗?”怪人建议。

“打了,店长说这事没办法在电话里解决,是她让我拿着票据来这边分店问问的。”

怪人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想在这家店做婚纱了,还是?”

虞泰泰点头:“我不结婚了,男朋友昨天和我分手了。”

怪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虞泰泰,他甚至看不出眼前这个能在台风夜爬66层楼送外卖的姑娘是否需要安慰。

“你今年多大了?”他问。

“二十三岁。”

怪人轻咳一声,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的安慰作用不太有把握:“我妈以前说过,女人如果不在二十五岁之前结婚,之后也就没那么想结婚了。因为一过了二十五岁,女人就会意识到自己本身有多强大。”

怕虞泰泰没听懂,他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说,反正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结婚,而且就算结不了婚,你一个人也会活得很好。”

虞泰泰“扑哧”一声笑了:“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不过我是不会被坏月亮打败的。”

怪人刚想问虞泰泰什么是“坏月亮”,这时,刚才那个店员和一个戴着店长工牌的人一起走了过来。

“yu先生、yu太太,刚才我们已经和总店沟通过了,可以把定金退还给你们。”店长说。

怪人和虞泰泰同时恍然大悟,肯定是刚才他们俩打招呼时被店员误以为是新婚夫妻的打情骂俏了,但误会就误会了吧,能把钱退回来就好。

所以二人默契地都没解释,待虞泰泰收到退款,他们就一起走出了婚纱礼服店。


“也真奇怪,你一来,事儿就成了。”

二人走到商场休息区,虞泰泰请余姓怪人喝了杯奶茶。

“这是我的特异功能。”怪人接过奶茶,半开玩笑地说。

从小就是这样,除了自己的母亲,身边的人都害怕招惹他,对他礼貌地敬而远之。他长了一张过分精致的脸,以及与之相称的矫情性格,稍稍皱眉就能让对方感到对他有愧,想赶紧补偿了他换自己心安。虞泰泰则与他完全相反,这姑娘,不会让任何人心疼,可能,她也不会心疼任何人。

“‘虞泰泰’是你的真名吗?”怪人问。

“对,我妈一直想和我爸去泰国度蜜月,后来因为怀上了我没去成,就给我起名叫‘泰泰’了。”

“我叫余粤。”怪人自我介绍道。

“很好听的名字啊。”虞泰泰笑。

“不是高兴的那个‘悦’,是广东的那个‘粤’,我妈说我爸祖籍广东。”一反常态,从那个台风夜遇到虞泰泰开始,余粤就总想从虞泰泰处知道些什么或告诉她些什么。

“你现在既然不着急结婚了,也就不用找你妈妈了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北京……”

余粤话没问完,虞泰泰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她一看到屏幕上的信息就瞪圆了眼睛,然后抓着商场护栏朝一楼天井望去。

“怎么了?”余粤也起身走到了护栏边。

“我妈现在在这个商场里。”

虞泰泰说着把手机递给余粤,余粤立刻就看懂了,虞泰泰在她妈的手机里植入了木马,这让她能实时监控到妈妈的手机定位。

“我就说你也不可能漫无目的地找人,既然你能看到定位,为什么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呢?”余粤纳闷。

“我妈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我总是晚到一步。”

虞泰泰寻觅的目光忽然锁定了一个位置,余粤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个体型娇小的女性正在一楼的一家专柜试鞋。女人看着年龄不大,甚至都算不上中年。

“你妈看着很年轻呀。”余粤惊讶。

“嗯,我妈很早就生了我,还没来得及多看看这个世界。”

虞泰泰松开护栏,想乘扶梯下楼,余粤帮她继续盯着虞母的动态。

“快点!你妈起身要走了!”余粤催虞泰泰。

虞泰泰闻言加快了脚步,踏上自动扶梯前又朝下望了一眼,看到妈妈把刚才试的那双鞋放回了柜台,但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

虞泰泰收回了腿,走回余粤身边。

“你回来干吗?再不去追你妈又走了!”余粤觉得自己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虞泰泰没解释,拿出手机,通过那个木马程序,把刚才她收到的婚纱退款都转到了她妈妈的微信账户里。

这时,楼下的虞母停下了脚步,也拿出手机,面露惊喜,转身小跑回专柜,买下了刚才试的那双鞋子。

“我妈没读过几年书,字都认不全,连一张自己的银行卡都没有,我教她怎么用微信付款就花了好多天,后来也懒得和她解释微信里的钱是怎么来的了,就骗她说是用步数换的,只要拿着手机多走路就能换钱。”虞泰泰低头笑着,看妈妈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新买的鞋子。

“所以说这些年你一直在给你妈妈打钱?”余粤不太能理解这种反向的亲子关系,他对自己的母亲,一向只有索取。

“也没一直打钱,我又没多少钱,就看她微信里没钱了就打点,反正我当初也没和她说走多少步能换多少钱,我妈数学不好。”虞泰泰说得很轻松,好像只要是她自己主动想做的事,她对旁人就不会有一丝怨气。

穿上新鞋子,楼下的虞母飞快地奔跑起来,揣着那个能用步数换钱的宝贝手机,轻盈如风。

“真的不去和你妈见一面吗?让她回去和你爸把离婚手续办了,两个人也算都解脱了。”余粤劝虞泰泰。

虞泰泰搭在护栏上的手松开又握紧:“算了,反正我爸那边也不着急。我怕我妈见了我,又要被坏月亮影响了。她刚有了新鞋,让她多走走吧,说不定能走到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余粤好像有点懂了虞泰泰口中的“坏月亮”是什么。



04



虞泰泰回了北京,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公司在北三环,她家在东二环,每天坐地铁通勤,倒也不算麻烦。

工作刚稳定下来,她就开始参加相亲,有别人安排的,也有她自己想去的。她爸女朋友的儿子最近失业搬回家住了,所以女朋友只能经常来虞家这边。虞家房子小,住一家人勉强,住两家人是不够的。

所以她对男方的基本要求就是要有房,或者,能和她一起贷款买套房也好。

每进一个相亲群,虞泰泰都要像翻牌一样阅览群主发给她的男士资料,一次竟然翻到了余粤的照片,但名字对不上号。

她好奇地上网搜了搜,搜到了那几张照片,余粤曾在一家知名跨国企业工作过,公司网站上至今还有几张他的工作照。

平心而论,余粤长了一张好脸,盗图的人也算有眼光。

虞泰泰觉得有趣,把这事在微信上和余粤讲了,没想到余粤恰好也在北京,他提议把盗他照片的那个人约出来,让他看看到底是谁那么慧眼识珠。


地点定在钱粮胡同的一家咖啡馆,盗图人一眼认出了虞泰泰,起身正要和她打招呼,虞泰泰却遵循余粤提前编好的剧本,喊了声“余先生”,朝余粤那桌走了过去。

“虞泰泰!”余粤扬手。

盗图人看清余粤的脸,没敢多说一句话,当即就夹着尾巴溜了。

虞泰泰落座,和余粤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爆笑。

余粤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和他工作照上同款的西装,还戴了照片同款的金丝边框眼镜。第一次看见他不穿睡衣的样子,虞泰泰挑眉,赞了一句:“斯文败类。”

余粤不知道该用什么相应的四字词来明贬实夸虞泰泰一番,其实他很想说“霹雳娇娃”——没了那件宽松的外卖冲锋衣遮挡,虞泰泰确实有一副健康浑圆的好身材。

“我还以为你没有这种坏心眼。”他推了推眼镜,禁止自己想入非非。

虞泰泰不经意地挺了挺自己傲人的胸脯:“我坏心眼可多了!”

余粤遭不住,忙低头看菜单分散注意力——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对虞泰泰的灵魂感兴趣。


05

“你是没看见,那小子眼神带钩,直往泰泰身上瞟,这俩孩子肯定早就……”

转天起床上厕所时,虞泰泰听到爸爸的女朋友正在和她爸说她的闲话,听着好像是昨天她和余粤在咖啡馆见面时,被爸爸的女朋友看见了。

虞父的女朋友姓杨,比虞父小两岁,是个爱说爱笑爱玩爱闹的中年女性,性格上其实和虞母很相近。虞父就喜欢这一类的女人,然后在相处久了之后,这些他喜欢的优点都会变成他最讨厌的。

听着杨阿姨在外面嚼舌根,虞泰泰忽然灵光一闪,冲了水,洗手走出厕所,走到父亲身后,喊了声“爸”。

虞父转身。

“我怀孕了。”虞泰泰说。 


早晨家里鸡飞狗跳,搭地铁上班的路上,虞泰泰却神清气爽。

虞父最好面子,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既不去找妻子,也不肯以配偶失踪为名申请离婚。独生女儿未婚先孕这种事,他是断然不能接受的,他未必爱女儿,也未必爱妻子、现在的女朋友,但他肯定爱他的面子。

他要面子,虞泰泰要房子。

一到公司打完卡,虞泰泰就溜进厕所给余粤打了电话,把前因后果都讲得很详细,求余粤帮她这个忙。

虞泰泰都想好了,余粤需要做的就是去她家吃顿饭,在她爸面前把戏演足,等她爸搬去杨阿姨那儿,她就说余粤和她分手了,她把孩子打掉了。

“那到时候你爸不就会搬回去住了吗?”余粤问。

“杨阿姨不会让我爸搬回来的。”虞泰泰了解杨阿姨就像了解自己的母亲,她们是一类女人,为了爱可以燃烧自己,虞泰泰从懂事起就在避免自己成为这类女人。

“其实,你要是不想和你爸一起住,也可以自己搬出来住啊。”余粤不是不想帮这个忙,他是觉得有更简单的方法。

“我不愿意,我明明有家有房,何必多花那么多钱出去租房住。”虞泰泰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羞耻与愧疚。

余粤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他猜得没错,只要是虞泰泰自己愿意做的事,她可以在台风夜里爬66层楼梯,一声怨言没有,但她不愿意的事,谁都不能逼她。

她不会让自己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我帮你这么大忙,你要怎么感谢我?”余粤知道虞泰泰在等着他说这句话。

“你想好了就和我说,只要我愿意的事,什么都答应你。”虞泰泰爽快极了。



06



月底,余粤如约去虞家赴宴,以搞大了虞泰泰的肚子的未婚夫的身份,接受“未来老丈人”的审问。

杨阿姨也在场,并且很清楚自己在这场戏中扮演的角色——

“小余啊,泰泰可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跟你过。”言外之意,她也不能再这么没名没分地和老虞耗下去,老虞如果想让自家女儿风风光光地嫁给这个没房的外地小子,那就得先和她结婚。

余粤很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委委屈屈地把姿态一摆,那白的脸、红的眼、哆哆嗦嗦的漂亮嘴角,连虞父这样郎心似铁的渣男都招架不住,只能把怒火都转移到自家女儿身上。

虞泰泰可不委屈,她就是动了坏心眼把她爹推进火坑,挨打挨骂她都受得起,只要老头赶紧搬走就好。

所以余粤也不心疼虞泰泰,没想着帮她分担火力,自己躲在一旁,一碗一碗地吃着炸酱面。

余粤不心疼别人,却有人心疼他,杨阿姨怎么看他怎么觉得可怜,一边帮他夹着菜,一边“啧啧”:“我这辈子都没看见过像小余这么漂亮的小子,这不比电视上那些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强多了嘛。咱泰泰也不丑,以后你们俩生的孩子,定是人中龙凤。”

杨阿姨越看余粤越起劲,端详久了,还咂摸出点别的味道。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虞父:“老虞,你还记得我前几天刷抖音跟你说有个香港富商来内地找儿子的事吗?你看小余是不是和那个香港人有点像?”

杨阿姨是典型的胡同大妈,即便有了手机上了网,整天在网上关注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她应该是没有恶意,因为她只会聊这些。

虞父却正愁恶意无从发泄,仰头灌下一盅二锅头,把酒盅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你们俩赶紧给我把婚结了!我老虞家可不养野种,丢不起那人!”

虞父说出“野种”两个字的时候,对面的余粤几乎要把脸埋进面碗里了。


当晚,杨阿姨趁热打铁,直接把虞父带回了自己家。这对老情侣一走,余粤就开始哇哇地吐,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面条像蛆虫一样涌出他的胃,余粤觉得自己要死了,肯定是要死了。

“陪着我,别让我一个人死。”他抓住虞泰泰的手。

虞泰泰愿意陪着余粤,愿意每天下班回家看到一个这么漂亮的男人林黛玉一样躺在床上对她哼哼唧唧要吃要喝,她伺候余粤伺候得心甘情愿,有时做着饭都会不自觉地哼出歌来。

“这歌叫什么?没听过。”余粤问。

“叫《坏月亮》,是我妈家乡的一首山歌。”

《坏月亮》的旋律很简单,反反复复就那么几个调子,歌词却长得离奇,讲的是深夜里仍在家中劳碌的女人对着窗外的月亮埋怨,怨这坏月亮让自己鬼迷心窍嫁了坏男人、生了这许多糟心的孩子、害自己虚度年华、日日不得闲无人问津……《坏月亮》没有前奏没有副歌也没有高潮尾声,只要你想怨的事够多,就可以一直唱下去。

小时候,虞泰泰经常听到妈妈独自在厨房唱起这首歌,从那时候她就知道,妈妈早晚会离开这个家。

“我是你的坏月亮吗?”余粤没骨头一样在床上蹭了几下,蹭掉了脚上的脏袜子。

虞泰泰笑着捡起袜子拿去洗:“只有我自己才能做我自己的坏月亮。”



07



余粤病了很久,比他妈去世那年他生的那场病还要久。那年一场大病之后他就不想去公司上班了,他没那么多精力,下班回到家再让他动一根手指头他就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搞不懂妈妈为什么能一边工作一边还能把家里收拾得那么干净舒适,把他伺候得周周到到。可能因为妈妈是女人吧,女人太强大了,太可怕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能当酒店试睡员了,你就是个豌豆公主,只要你觉得勉强能住的地方,全世界的人都会觉得那里是天堂。”有一天,虞泰泰自行领悟到了余粤的职业秘籍,也不愿意再打地铺陪着余粤在一个房间睡了——余粤每晚翻来覆去吵得她睡不好,她觉得余粤大抵也不会一个人在夜里安静地死去。

感到不愿意的当天,虞泰泰就搬回自己的房间睡了,不让自己多受一秒钟的委屈。躺回自己的床上,清清静静,她瞬间入睡,半夜,却又被余粤弄醒了。

余粤做了噩梦,梦见童年,妈妈一次次把他摇醒,不许他睡着。妈妈手指着杂志上一个男人的脸对他说,如果他睡着了,这个男人就会派人偷他的头发、指甲拿去化验,然后把他从妈妈身边抢走。

余粤没对虞泰泰讲这个噩梦,他钻进虞泰泰的被子里,搂住她柔软的腰,轻声问她:“你乐意吗?”

虞泰泰说:“我乐意。”


转天早晨,余粤抱着虞泰泰不松手,求她至少说出一个点,她喜欢他身上的哪一点。

“我那么喜欢你,从里到外喜欢你,你至少得喜欢我一点,不然我委屈死了。”

虞泰泰想了想,忽然想起他们初遇那夜,光暗交错间,余粤那一口整齐的白牙:“你长得特别好看,而且牙好。”她很慷慨,说了两点。

“牙好?”余粤愕然。

“对,牙好。看牙医又麻烦又贵,而且牙疼起来不仅吃饭不香,还会整天心烦意乱叽叽歪歪。牙好,让人省心。”相处这一阵,虞泰泰算是看透了余粤,就是个又懒又馋的绣花枕头。可她喜欢这个绣花枕头,她工资不低,又没房贷,在家养个赏心悦目的绣花枕头,她愿意。但要让她以后再继续陪他跑医院、看他这疼那疼的苦瓜脸,她可就不愿意了。

两个人又缠绵了一会儿,虞泰泰起床去上班。等虞泰泰走后,余粤也从床上爬起来,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一边刷牙一边一颗颗检查自己刚刚得到盛赞的一口好牙——确实好,连智齿都长得整整齐齐,可这够吗?他能用这一口好牙稳稳咬住虞泰泰吗?

显然是不够的,那个无情的女人对他的“特异功能”完全免疫,他必须让自己再有些别的长处,所有的亲密关系发展到最后都是在比拼优势。虞父用他的北京户口和学历压倒了虞母,杨阿姨又用房子捕获了虞父,而余粤要用什么赢下虞泰泰呢?

他一向擅长的是以自己的软弱挟人,却偏偏爱上了一个软硬不吃的主儿,不使撒手锏不行。

两小时后,余粤走进了那个香港富商在北京的分公司,在公司大堂,他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近照。男人老了,和幼时妈妈指给他看的杂志上的照片比,简直判若两人,杨阿姨到底是怎么看出他们像的?女人真可怕。

工作人员带他去做了DNA鉴定,很快就出了结果,毕竟在他身后还排着无数个精神小伙,等着认爹改变命运。

余粤看着那张纸上的鉴定结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某种意义上,他的命运确实被改变了。

可能是因为抽了血,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困扰他小半生的噩梦终于有了一个结局,余粤一回到虞家就沉沉地睡去,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一直睡到了虞泰泰下班。

“哦,你没当成大少爷呀。”虞泰泰像听一出狗血连续剧一样听完了余粤藏着隐秘、羞耻与荒诞的三十年人生,反应也像看完了一出狗血连续剧,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点浪费时间。

“你也当不成少奶奶了呀!”余粤有点急,他脸都不要了去跪有钱爸爸,虞泰泰就给他“哦”一声,换不来一句“亲爱的好可怜亲亲抱抱举高高”吗?

虞泰泰又“哦”了一声,鼻子里哼着笑意:“合着您这拐弯抹角地和我求婚呢,正好我公司下个月组织去泰国团建,能带家属,上次退钱的时候那家婚纱店还送了我一张贵宾卡呢……”

“虞泰泰!”余粤气得大喊一声。

虞泰泰以为余粤又在和她对暗号玩,往扑锅的面条汤里倒了半碗凉水,回头应了一声:“余先生。”

余粤当即气消了,也认输了。反正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他都要咬住这位正在做炸酱面的女士,做她的先生。而她,必将永远都是她自己的虞泰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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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2018年7月22日陈思佳去码头找王豫时,时间刚过十二点,厦门正午的烈日照得人头晕目眩。码头附近没有遮阳的地方,陈思佳只能撑着遮阳伞,找了一处偶尔有风吹过的地方站着。过了十来分钟,陈思佳才看到被几个人簇拥着的王豫。王豫脱掉手上的棉麻手套给一位没有手套的工人,指挥他们将板车上的货物卸下。他卷...

像星星燃烧天空

像星星燃烧天空

1深秋的一个雨天,任枫临危受命替突发感冒的同学参加一场数学比赛。就在十几分钟前,她还在紧锣密鼓地背诵第一堂课可能会抽查的课文,只是全班噤声时她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被老师一个招手喊到門外,紧接着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这么任性的吗?她忍不住质疑。她茫茫然地走到东门附近,远远看到赵津祐也在。他站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