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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游向深海,有人囿于溪流

短篇美文2个月前 (03-07)遐想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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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04年夏。

深夜一点过,沈御京刚买的手机响了。

摩托罗拉的电子屏泛着幽幽的蓝光,带他的朱医生瞥了一眼,笑吟吟地道:“妈妈?”

沈御京不好意思地点头,朱医生理解地摆摆手:“出去接吧。”

沈御京说了声“抱歉”,出了诊室。电话中,阮昭云的声音倒比在洛河镇时要轻快不少:“吃晚饭了吗?”

“忘了。”

“说了多少次,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沈御京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见外面大厅急诊收费处似乎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吵架。他连忙掩住手机:“妈,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啊。”

“哎,等等……”

阮昭云未尽的话语淹没在漫长的忙音中,沈御京整了整身上的白大褂,朝着收费处走去。

刚经历了非典噩梦般的一年,所有人对感冒发烧一事尤其敏感,一旦有点小毛病,都会第一时间往医院跑。

这天也不例外,不大的大厅里即便过了午夜,仍排满了求诊的病人。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刚才的猜测没错,的确是有两个女人在吵架。面朝他方向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穿了条印花连衣裙,此刻正涨红着脸破口大骂:“你个小姑娘,看你骂起人来这么有精神,哪里像是有病?怎么就不能先让让我?我可是发烧了,三十八摄氏度呢!万一是非典怎么办?”

一句“非典”,令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众人闻声色变,迅速退到门外——

很快,大厅里就只剩那个女人,和背对着他的那个被指没病的小姑娘。

虽被称为小姑娘,但她的个头实在是不小,瘦瘦高高的身形,看上去有一米七。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和七分牛仔裤,露出半截细长的手臂,洁白如新藕。

沈御京已判断出谁是想插队的始作俑者,对这样扰乱人心的做法更是忍无可忍,怒声喝道:“非典已经过去了,医院也明令禁止大声喧哗,看您一把岁数了,先来后到的规矩总懂吧?都按顺序排队去,再乱说话,我可就叫保安了!”

那女人约莫没想到会被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实习医生训斥,一时间蔫了。外头的人听见沈御京的话,也纷纷重新拥进了大厅,开始排队。但不知为何,只有那个姑娘,迟迟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沈御京有些纳闷,走过去拍拍她的肩:“你不去排队吗?”

她依然没动静,直到一旁长椅上蜷坐着的男人开口催促她:“陈皎皎,我都要痛死了,你怎么还傻愣着?”

霎时间,沈御京愣住了。

冰冷的日光灯下,姑娘终于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嗨,大鲸鱼,好久不见。”

曾经的少女褪去了稚嫩,巴掌大的脸被细碎的刘海遮住一半,唯有那双眼,仍皎洁如天边的明月。

沈御京蓦地屏住了呼吸。

朱医生大概也听到了动静,跟出来察看情况。见沈御京站在那里发呆,拧紧了眉头:“小沈,还不进来做事!”

沈御京这才回神,为难地望向朱医生,脚步却没有动。

意识到沈御京的迟疑,陈皎皎“扑哧”一声笑了:“我不急着走,还要排队拿号看病呢。说起来咱们也好几年没见了,老校友了,待会儿叙叙旧啊,不急。”

她气定神闲的模样全然不似方才,沈御京的心中就像沉了一方礁石,重得喘不过气来。在朱医生严厉的目光中,他艰难地从鼻腔里挤了个“嗯”字,这才转身回了诊室。


02

朱医生给病人诊疗时,他就在一旁跟着旁听做记录。虽然他竭力想要专注,却还是有好几次,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得老远。

其实自1999年跟她不告而别,他每一年都会偷偷回一次洛河镇。包括去年非典时期,他也去了。

但每一次,他都完美地和她错过了。

方菀曾感叹说,应该是没有缘分吧。

他不说话,只有喉结安静地上下滚动。长大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因为工作对体能有一定的要求,上大学后他习惯围着操场跑圈,训练器械,慢慢地,曾经纤细瘦弱的身体终于变得强壮起来,手臂也有了漂亮的肌肉线条。就连个头也不知不觉拔高了十厘米。年初实习前他去体检,数字显示是一米八一。

他总想,如今一米八一的自己站在一米七的陈皎皎面前,再不是她口中的那个弱鸡。但他却始终没有机会见她,一次也有没有。直到今天。

陈皎皎踏入诊室时,肩膀上还架着个男人。沈御京飞快地瞥了一眼,是刚才说话的那个。

“医生,我男朋友好像胃病犯了,麻烦您帮他看看。”说这话的陈皎皎态度谦恭,再没有在洛河镇时的飞扬跋扈。

朱医生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沈御京站在一旁,虽对朱医生偶尔的提问对答如流,但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陈皎皎身上。

“认识的?”朱医生冷不丁开口。

沈御京没说话,倒是陈皎皎爽快地点头:“校友。”

“世界真小。”朱医生笑道。

沈御京却在心中默默地摇头。倘若世界真的那么小,他怎么会到现在才见到她?

“你男朋友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既然知道自己有胃病,就别管不住嘴喝酒,你们可以去拿药了。”

说话间,朱医生抬起头,发现沈御京的视线竟然还滞留在陈皎皎身上,顿了顿,说道:“既然是校友,那小沈就送他们出去吧,顺便跟护士说,叫下一个病人进来。”

沈御京替陈皎皎开了门,三人走了出去。病恹恹的方泷眼下总算是恢复了点精神,乐呵呵地调侃道:“陈皎皎,怎么没听你说过有个精英校友啊!”

“不是胃疼吗?话真多!”陈皎皎瞪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一脸遗憾地对沈御京说:“大鲸鱼,真可惜,本来还想跟你叙叙旧的,没想到你这么忙,那我们就先走了,有机会再聚啊。”

她说着,已拽着方泷大步往前。哪知沈御京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他的手很烫,不似洛河镇无数清凉的夏夜。陈皎皎丧气地咬唇,那些虚情假意的话,不会是被他识破了吧?

“我现在的确很忙,所以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我没有手机。”她顿时松了口气。

“家里的呢?”

“也没有。”

“工作单位的总有了吧。”

“这……”陈皎皎无措地偏头看了一眼方泷,见他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又气又无奈,只好说,“你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我有空了联系你吧。”

“不行,你写给我。”沈御京掏出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强行塞到她的手中。

陈皎皎有一瞬间的惊诧,沈御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魄力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释然。五年了,自己都变了这么多,他有些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咬牙,在手机上输入一串数字:“我的小灵通,平时放在家里不怎么开机,电话费太贵了,你有空了给我发消息吧。”

沈御京收回手机,默默端详了那八个数字一遍,按了拨打键。

一阵欢快的音乐在安静的走廊里响起,陈皎皎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尴尬。沈御京毫不在意地挂断电话,收起手机:“那我先去忙了,再联系。”

说罢,不等陈皎皎开口,他已转身回了诊室。

进了门,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是高兴得发抖。

朱医生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喜欢过的人?”

沈御京郑重地摇头:“喜欢的人。”


03



走出医院,陈皎皎戴上安全帽,不耐烦地催促方泷赶快上车。

“哎哟,陈皎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周你不才把我给甩了吗?”方泷捏腔拿调道。

“可这周还没有啊。”陈皎皎一脸正经。

“神经啊你!”

“废话真多,还想不想坐我的车了?”

“好好好,姑奶奶,怕了你了!走吧,我们回去。”方泷识趣地戴上头盔,跨上陈皎皎的车后座。

一阵轰鸣,摩托车很快淹没在沉沉的夜色中。而此时的沈御京,刚刚从窗前转过身,回到座椅上。他插在裤袋里的一双手,无数次蜷紧,又放松。

原来如此。

周日好不容易等到一天调休,沈御京回家洗澡换了衣服,便急着要出门。

阮昭云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去哪里?”

近年来大伯家的水果批发生意做得不错,阮昭云跟着沾了不少光,如今已拥有一家小小的店面。日渐平坦的生活磨平了她不少戾气,她不再是洛河镇上那个焦虑暴躁的寡妇。但尽管如此,她对沈御京的要求依然严格。

沈御京不说话。

阮昭云一愣,笑道:“是谈恋爱了?同学,还是医院的姑娘?”

沈御京闷声摇头。

阮昭云也不急:“下次带回来给妈看看,妈毕竟活得比你久,看人比你要准得多。”

沈御京敷衍地说了声“嗯”,埋头走了。

走到街上,沈御京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那串号码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食指迅速地按下数字,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

再打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人接。

他愣了很久,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下去,神色黯然。他已经尽力了,想过陈皎皎可能不会给自己联络方式,因此厚着脸皮缠住她;想过她可能会给自己假的号码,因此当场拨过去;想过她可能不接自己的电话,但即便真是如此……他也不能怎么样她。

想抓一个人的心情再迫切,都抵不过另一个人逃离的决心。


04



直到整个夏天过去,天气转凉,秋风将整座城市的树都染成蜜蜡般的金黄色,陈皎皎都没有接过他的电话。

十月份,朱医生的一篇学术论文获了奖,颁奖仪式设在市里的一家酒店,沈御京作为他心里最器重的实习生,被指名陪同。

阮昭云得知这个消息,特地去为他买了一身昂贵的西装,热切地张罗沈御京换上。她望着她,眼睛渐渐变得有些红。意识到失态,她赶忙擦干眼泪,正色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儿子。你爸如果泉下有知,应该也能安心了。”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她,沈御京竟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那时阮昭云总爱拿着一根晾衣棍抽得他满屋跑,边跑边骂:“你这个不成器的浑小子!”

纵然那段记忆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暗影,但这些年来,他始终无法真正痛恨她。

因为她是他的母亲。

颁奖仪式定在十月最后的一个周日,沈御京抵达酒店时,居然看到一个人。

陈皎皎正压低嗓子站在门外打电话:“哪里的话,我怎么会赖账呢?只是这个月业绩不好,交了房租就只够吃饭了,下个月,下个月一定送过去……”

她挂断电话,眼神渐渐黯淡下去,恹恹地回过头,视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和沈御京的撞上。

陈皎皎今天穿了件天青色的旗袍,头发盘在脑后,化了淡雅的妆,和那天在医院相比要精致许多,称得上是真正的美人。就在她和沈御京对视的短短半分钟里,已经有好几个路人回头悄悄看她。

“你怎么在这里?”

“你呢?”

“朱医生的论文得了奖,我陪他来参加颁奖仪式。”

“哦,”陈皎皎拢了拢鬓角,已换上无懈可击的笑脸,“我是来给你们朱医生颁奖的礼仪。”

两人都没再说话,陈皎皎恰好又接到一通电话,疲惫地拱拱手:“你上去吧,会议快开始了。”

“你呢?”

陈皎皎话中含笑,却没有回头:“我一个颁奖的礼仪,还能不要钱半路跑了不成?”

沈御京抿紧嘴唇,转身上了楼。仪式冗长又无聊,但沈御京正襟危坐,每一句都听得很认真。他明白,未来的人生里,或许还会有比此刻更冗长无趣的时刻,但那都是必经之路。颁奖仪式结束,他立刻起身跟朱医生告辞,去追先一步离去的陈皎皎。

朱医生意味深长地笑了:“年轻人执着不坏,但不该强求的时候,也要懂得往前走。”

沈御京咬紧牙关:“那个人不是她的男朋友。”

朱医生摆摆手,转身走了。沈御京跑到酒店门口的时候,陈皎皎刚要发动车子。看见他,她低下头,狠踩了一脚油门。沈御京想也没想,整个人直接冲到她的车前。

“你发什么神经!”陈皎皎喘着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额间挤出的浅浅沟壑,也被这温柔的光线填平了。

望着她眯成弯月的双眼,不知为何,沈御京心中竟感到莫名的快意。

“你去哪里?”

“做什么?”

“我要和你一起去,你要不让我去,我就这么一直、一直堵着你。”

朱医生说,不该强求的时候,要懂得往前走。

但不是那样的。

他这样努力地游回来,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再看她一眼。

纵然大海再美再广阔,他想顽守的,仍然只有溪涧的这条泥鳅。


05



“我要上班了,你要喜欢在这里杵着,那就继续杵着吧。不过要是待会儿经理过来赶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陈皎皎换好酒水推销的制服走出来,见沈御京仍站在大堂,被一群服务生行注目礼,脸色越发阴沉。

沈御京局促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犹记得在洛河镇时,镇上最大的娱乐场所是一家录像厅,但因为阮昭云管得严,直到离开,他都一次也没有去过。来到市里念大学,室友当然也会偶尔在周末约着吃个夜宵唱个歌,但这些活动沈御京通通以学业繁忙为由婉拒了。可他现在突然后悔了,如果当初跟着同学一起出来,他是不是就能早一点遇见她?然而这些念头,他还没来得及跟陈皎皎诉说,陈皎皎就已经踩着高跟鞋走出老远了。

老陈去世后,陈皎皎就不再摆地摊了。到底是小生意,钱赚得少,只够糊口的。前两年,老陈又被查出糖尿病,需要定期检查,打胰岛素,杂七杂八的费用算下来,开始有些入不敷出。和她在医院缴费处碰面数次,逐渐熟识的方泷知道了她的难处后,介绍她来了这家KTV,做酒水推销的工作。

老陈这个迟暮英雄,起初担心KTV的环境不正经,硬是跟在陈皎皎屁股后面观察了一周,发现的确只是卖酒而已,才终于安下心来。但他还是觉得对不住女儿:“要是你当初肯听我的话,好好念书就好了……”

陈皎皎眨巴眨巴眼睛,搂着爸爸的脖子:“瞧你说的什么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你就别瞎操心了,反正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就算只是条小泥鳅,我也会在溪水里扑腾得好好的,活蹦乱跳的……”

言犹在耳,世上唯一的亲人却已经不在了。

陈皎皎整理好失落的情绪,挤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推开包房的门:“您好,这是我们KTV最近推出的新酒水套餐,能耽误您一点时间,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吗?”

包间里吵起来的时候,沈御京已经被经理赶到门外去了。

灯火通明的大堂里,一个服务生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跟巡视的经理报告:“经理,不好了!皎皎刚在包间里被客人打了。”

“怎么回事?”经理厉声道。

“是那群客人的错,他们买了皎皎推荐的酒水套餐,非要皎皎陪着喝一杯,皎皎不答应,就……”

没等经理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经推开他,冲进了包间区。一间又一间的门被推开,在此起彼伏的“神经”“干什么”的叫骂声中,沈御京总算找到了陈皎皎所在的那间。

音乐声已经停止了,大理石的地面上到处洒满了啤酒的泡沫。空气中飘荡着微酸的苦味,陈皎皎捂着脸站在桌前。

望向她的那一瞬间,沈御京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在陈皎皎微微肿起的脸上,他看到了谦卑的笑容。

“抱歉,我是真的不能喝酒,要不摔坏的这几瓶算我的,你们慢慢喝,没必要为了个陌生人坏了兴致,您说是不是?”

“笑话!我们也算这里的常客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朋友是真心喜欢你,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却这么不给面子……我看,你今天要是不喝,我们以后也不会来了,还会到处去宣扬这家KTV服务不周,想必经理知道后会很难做吧?”

那人说着,便粗鲁地抓起陈皎皎的手。

沈御京这辈子没和人动过手,但在那一秒,拳头却不由自主地挥了出去。

他的心几乎在泣血,陈皎皎怎么在笑呢?

她为什么要笑!


06



派出所内。

一群被扭送来的人仍骂骂咧咧地要求沈御京赔偿,只有陈皎皎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动。警察问她话,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下,凉凉地瞥了沈御京一眼:“没错,是他先动手的。”

警察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瞪着沈御京:“是这样吗?”

沈御京仍沉浸在陈皎皎刚才的那个笑容里,恍惚地点点头。警察皱了皱眉,严厉道:“年轻人学什么不好,没事学流氓打架!身份证拿出来!”

沈御京木然地在裤袋里摸了半天,只找到学生证,递过去。

警察一愣,摸了摸后脑勺:“医学院的学生啊,按理说也是高才生了,不应该啊……”

陈皎皎笑眯眯地附和着点头:“的确不应该。”

沈御京蓦地转过头,血红着双眼瞪着她,牙关紧咬。陈皎皎也不惧,手托着下巴,慢条斯理道:“警察大哥,学生犯了事是不是该找家长来?我看这么晚了,大家都累了,还是快点解决吧。”

阮昭云匆匆赶来的时候,陈皎皎已经半靠着长椅睡着了。日光灯下,她的睫毛轻轻颤动,那扯了一晚上的嘴角终于慢慢地垂了下去。沈御京正看得出神,阮昭云却从身后一把捞过他,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不孝子!没出息的东西!”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得有点蒙,警察连忙过来拉人:“到底还是个孩子,没必要这样……”

阮昭云回瞪了一眼,那警察也尴尬得不说话了。

陈皎皎自然被他们吵醒了,起身掸了掸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推销制服,走到阮昭云身旁:“阿姨,您来了。”

“啪!”又一巴掌,不偏不倚地落在陈皎皎刚被打过的半张脸上。

刚被打过的沈御京原本神色恹恹的,此刻却陡然转醒,死死地拽住阮昭云收回来的手:“妈,别!”

“你闭嘴!”阮昭云指着陈皎皎的鼻子恨声道,“你看你这么没出息,就是让这种三教九流的人缠着给带坏的!”

被如此侮辱,陈皎皎竟然没有生气,脸上反倒堆起笑:“阿姨,您只说对了一半,可能我在您心目中是三教九流,但我没有缠着他,是他非要缠着我的,我也很烦……”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阮昭云的身体有些颤抖。

正当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时,派出所的门又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方泷。

“陈皎皎,”他皱着眉,环顾四周,“我来接你了。”

“哦,你终于来了。”陈皎皎走过去,亲昵地挽着方泷的胳膊,走到警察跟前:“警察大哥,今天的事我全都交代清楚了,动手的人中没有我,我可以走了吗?”

望着始作俑者陈皎皎这张理直气壮的脸,警察多少有点讪然:“呃,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谢谢啊。”

说着,陈皎皎已拽着方泷走到门外。

陈皎皎今天没骑车,只能站在路边等公交车。沈御京挣脱阮昭云的桎梏追出来时,公交车刚到站。寡淡的月色中,她的脸逆着光,清冷而肃穆:“干什么?”

他没说话。

陈皎皎嘲讽地勾起嘴角:“不想给你号码,就是不想见你的意思;不接你电话,也是不想见你的意思——至于我为什么不想见你,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长街寂寂,秋风无情地卷起落叶,陈皎皎转身上车,果决的背影没有一丝迟疑。


07



那天阮昭云领着沈御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阮昭云一言不发地摁亮客厅的灯,从茶几的抽屉里摸出半包红梅烟点上。冷清的房间中,青烟徐徐散开。沈御京恍惚记起,阮昭云已经戒烟一整年了。

香烟受了潮,味道有点儿冲,阮昭云咳嗽了几声,目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没有话想说?”

沈御京望着窗外零星的灯火出神。这里不是洛河镇,没有潺潺的流水,没有少女跋扈却可爱的笑声,也没有他的十八岁。

这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他慢慢抬起苍白的脸:“有。”

阮昭云以沉默示意他说下去。

“妈,我想问您,既然您这么讨厌洛河镇,这么讨厌洛河镇的人,当年为什么会选择去那里呢?”

阮昭云怔了怔,眉头狠狠地皱紧,又慢慢舒展开来,冷傲而坚决:“因为我傻,所以我不允许你像曾经的我那样傻。”

沈御京的身子晃了晃,眼中似闪过一抹苦楚的笑容,转过身,回了卧室。

一转眼便入冬了,沈御京将陈皎皎的号码删掉那天,刚下过那年的第一场雪。触目所及是刺眼的白,冷冷的北风从窗外呼啸而来,割得他的脸生疼,以至于连他的泪腺似乎也一并冻住了。

也许她一直在怨恨他吧,如果不是插手他的人生,就不会改变她自己的人生。

有人说,命运的更迭就像一场蝴蝶效应,西伯利亚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便能引发印度洋上的一场海啸。

于她而言,他或许是那只闯入她生命中的讨厌的蝴蝶。

沈御京举着方菀给自己的明信片端详了很久。墨黑的字迹在时光的浸淫下已变得有些模糊,他反复抚摸着落款处的那轮小月亮,手指冰凉而颤抖。

深吸一口气,他重新将明信片塞进了抽屉里。


08



下班后,沈御京又去了一趟KTV。

他觉得必须再见她一面,把没机会说的话说清楚。哪怕要把彼此最不想面对的往事撕裂摊开,他都可以接受。

但陈皎皎却不在了。

按经理的说法,那天过后,陈皎皎就被辞退了。冰天雪地中,经理含着半支烟,神色复杂地瞟了他一眼:“年轻人,你还是太冲动了,皎皎工作了两年,这样的事不是头一回,哪一次不是我进去赔个笑脸,也就过去了。就因为你非要出头,结果害她丢了工作。虽然我挺喜欢她的,但做生意讲规矩,我不能得罪客人啊。你若是真喜欢皎皎,就好好想想我今天的话吧。她是个苦孩子,爸爸心肌梗塞去世后欠下一屁股债,就指望着多赚点钱还债了……”

沈御京独自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明晃晃的太阳升起来,地上的积雪逐渐开始融化,沈御京深深浅浅的脚印落在松软的雪泥里,仿佛走回了少年时。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保护她,为她抚平崎岖生活的褶皱,却不想只是平白无故地为她增添麻烦。他一度以为自己长大了,和过去不同了,但原来并没有。

真相是如此不堪。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站在阮昭云的水果店。阮昭云正忙着应酬客人,见自己的儿子突然出现,默然地望了红着眼眶的他许久。半晌,她不客气地命令道:“进来,帮我把这箱货理了!”

转过身,阮昭云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不能心软,她告诉自己。

她原本不需要将自己层层武装起来,做一个不近人情的母亲,但在沈御京的父亲去世后,她突然意识到,他生命中好与坏的角色都只能由她独自来扮演。

执意回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洛河镇太小,留在那里,沈御京注定一生庸碌。如果他的天分不过如此,她也就认了。但他不是。

一只巨鲸,应该生活在什么样的水域,他或许还不懂,但她明白。

她信他终究也会明白。


09



春节那几天,沈御京申请在医院值班。

吃晚饭的时候,朱医生掏出一支烟点上,又递给他一支。沈御京摇摇头:“我不抽。”

朱医生颔首:“不抽的好。”

沈御京望着明灭的烟头,突然道:“朱医生,您抽过红梅吗?”

朱医生的眼光掠过食堂攒动的人头,笑着回味道:“抽过。年轻的时候抽,那时穷嘛,买不起贵的。现在想想,穷也是段好日子呢。”

沈御京扯了扯嘴角,却没能配合地笑出来。

方泷冲进急诊室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坐下,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把急诊室的门推得“砰”的一声,撞在了墙上。沈御京错愕地回过头,就看见方泷血红着一双眼,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求求你,帮我救救皎皎!”

上了方泷的车,沈御京仍然有些恍惚,他只觉得大脑爆炸般的疼。方泷骑着摩托车载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被刺骨的冷风吹得人都僵了,头脑才渐渐清醒过来:“掉头!方泷!掉头,先带我去找一个人!”

阮昭云正准备打烊,沈御京“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卷帘门才放下一半。回过身,就看见那天接陈皎皎的男孩和沈御京并排站在一起,一脸痛苦的窘迫。她镇定地抱着一双手:“说吧,有什么要求我的?”

“妈,能不能……”沈御京觉得犹如被人掐住了喉咙,声音苦涩,“借我一万块?”

一万块在那一年可不算一笔小数目。阮昭云轻轻地挑了挑眉:“干什么用?”

“替小月亮还债,那天我动手打人害她丢了工作,她还不上欠的钱,被人带走了。”

“沈御京,”阮昭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我知道,妈。”

“你知道还敢来问我借钱?”

“除了您,没有人可以帮她了。当年在洛河镇,如果不是小月亮,我也不能……”

“闭嘴!”阮昭云狠狠地喝止他,“我可以借钱给你,但你得答应我,这次之后,永远不准再见她。”

沈御京半张着嘴,维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久久地跪在那里。最后,他决然地抬起头:“我答应您。”

人是在什么时候明白所谓“永远”的?

于沈御京而言,他一生一次的永远,给了一份绝望的誓言。

当他和方泷揣着一沓沉甸甸的钞票赶到城西的平房里时,陈皎皎刚被人揍了一顿。凌乱的长发遮住她肿起来的眼睛,黑暗中,她看不清来人。

“大鲸鱼啊。”待发现真是他时,她嗤笑了一声。

沈御京走过去,不卑不亢地对债主道:“皎皎欠的钱,我带来了,我现在能带她走了吗?”

中年男人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把钱拿过去,仔细点了一遍,恶狠狠地瞪了陈皎皎一眼:“哼,算你走运,有个傻男人肯帮你。”

陈皎皎抬起下巴,眼睛望着一旁的沈御京,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沈御京和方泷扶着陈皎皎走出房子,陈皎皎冷漠地打开他的手,揉了揉胳膊:“我不稀罕。”

“我以前欠你的,还你了。”沈御京竟然很平静。

陈皎皎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旋即笑了:“真蠢。”

“不蠢,我知道方泷不是你男朋友,你不知道那天你在医院门外说话的声音有多大。”沈御京说着走过去,扳过她纤瘦的肩膀,“不过今天不说这个,我是来找你清账的。”

“什么?”

“你也欠我一样东西,还没还给我。”

在陈皎皎困惑而震惊的神色中,沈御京俯身亲上了她冰冷的嘴唇。

“从此以后,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陈皎皎已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记忆中似乎只有很冷的风,和不知何时落下的,纷纷扬扬的雪。

她坐在方泷的后座上,泪水结了冰,只觉得一张脸好痛。

不能回头,她告诉自己。

就像她对他说过的那样,永远,永远不必回头。


010



隆冬的洛河镇,在白雪的掩映下,如同尘世中最后一处被遗忘的仙境。

这些年来,沈御京从没有在这个时候回来过。

溪水被冻住,野草被积雪压弯,一切映入眼中的景致都显得熟悉而陌生。他独自在桥上驻足了很久,低头疾步向前走去。

陈皎皎家的旧址已易主,正在盖新的小楼,或许是因为这场大雪,进行到的一半的工程暂时停滞了。沈御京沉默地望着砌到一半的砖墙,无尽的黑夜中,雪光刺痛了他的眼。

他摊开冻僵的手,徒劳地握紧,然后又松开。

掌心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原来,时间并不会因为谁的执念而停住。巨大的悲痛如长风呼呼地灌入他的身体。突然间,他感觉有一双手,自身后紧紧将自己抱住。那双手纤长而细白,冰冷却滚烫,在微微颤抖着。

“不许回头。”陈皎皎说。

他没动。良久,他闭上眼,脸上浮现出一个悲凉的笑容:“我收到了。”

“嗯?”

“我收到了,那张明信片。”

陈皎皎的脸轻轻贴在他的背上,温热的泪水打湿了他的外套:“那我的祝福,也记得要一并收下啊。”

愿你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往后的生命里,所有苦难都规避,所有好运都降临。

年轻的人们在那个浩瀚的雪夜中就此别过,谁也没有回头。从此天南海北,再不必不问归途。

离开这座城市前,陈皎皎去了一趟阮昭云的水果店。阮昭云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陈皎皎笑了:“阿姨,我要走了,去沿海的话,机会应该会更多。”

阮昭云没搭腔。

“别担心,阿姨,我只是来找你要账号的,以后钱攒够了,就给您汇过去。”

“不必了,这是我答应御京的。”

陈皎皎愣了愣,摇头:“不行,这是我欠您的。”

“你烦不烦?”阮昭云瞪她一眼。

陈皎皎咬了咬唇,良久,说:“那算了。以后我再想办法,让人替我还给您。”

阮昭云不理她,转身开始码水果。陈皎皎识趣地退出门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深深地望了阮昭云的背影一眼:“阿姨,你说,如果他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广阔的大海,只留恋路边的小溪——到那时,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阮昭云没有回头,冷厉的神色却不由得柔软下去。

倘若如此……

倘若日后真的如此,恐怕她也束手无策吧。


011



2011年夏。

沈御京在又一次擢升后,提交了年假申请。阮昭云替他收拾行李时随口问了一句:“准备去哪里玩?”

“洛河镇。”

阮昭云的手一颤,不说话了。这些年,沈御京一直履行着当年他对自己的承诺,按照她的意愿,见过许多女孩,有大学老师、外企白领,还有公务员……林林总总的,也谈过几次恋爱。

但每到最后关头,女孩无一不是选择提出分手。

她没有傻得去问那些女孩为什么,从沈御京无动于衷的表情里,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阮昭云今年五十四岁了,水果店的工作太操劳,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已交给年轻的店员打理。近两年,她彻底戒了烟,每天最大的娱乐变成了到楼下跟其他老太太一起打几圈麻将。

沈御京正背对着自己在叠衬衫,她走过去,握住儿子冰冷的手。

年轻时没能好好保养,她的手如今已如脱水的植物,柔软而松弛:“你还在等她吗?如果她……已经嫁人了呢?”

沈御京没有说话。

他其实没有等她。如果说二十二岁那年的他是真的在等她的话,那么如今的他,只是没有继续往前游罢了。他自愿将自己困在那方狭小的水域,安静地呼吸,忘记了时间。

“今年你就三十岁了。”阮昭云轻叹。

沈御京淡淡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你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没有出息。”

她负起手,背过身去。

沈御京突然笑了一下:“可能是吧。妈,越长大,我就越觉得自己像你年轻的时候一样傻。但我没有后悔过。妈,你后悔过吗?”

阮昭云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没有回答。恍惚间,她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因为爱一个人,放弃了城市的生活和不错的工作,也舍弃了同龄人热烈的追求,心甘情愿地和他去往了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洛河镇。

原来,她也曾是一只囿于溪流,放弃大海的傻鲸鱼。

“我不管你了,”她抹掉眼泪,自嘲地笑了,“你已经这么大了,我也这么老了。你要往哪里去,就去吧。但以后后悔的时候,别怨我……我尽力了,没有对不起你爸爸。”

沈御京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这次回洛河镇,是为了参加方菀回老家补办的婚礼。方菀毕业后留在了沿海城市,据说成了个女强人,拖到二十九岁才和男朋友结婚。洛河镇虽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但回家办婚礼的习俗不能改,方菀因此被家人叫了回来。

他是自己开车回去的,中途车子意外爆胎,耽搁了一阵。等赶到婚宴现场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了。

台上的方菀比年少时多了一分成熟的韵味,他没急着落座,反倒是站在酒店的柱子旁静静地观礼。一支烟递到他手边,他低头瞥了一眼,是于市面上已极少能见到的红梅烟。

香烟的主人手指细白如葱,指间并没有戒指的踪迹。

“抽吗?”她微微笑着,眼如弯月。

“抽啊。”从不抽烟的他接过来,借着她的火点燃。

“大鲸鱼,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那你呢?”

“也挺好的。”

“对了,以前忘了问,陈皎皎,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你说什么?”

“难道我会错意了?我觉得我没有啊。”

在礼成的掌声中,他的吻无声而温柔地落在她的唇上。

这一生,有人游向深海,有人囿于溪流。

但无论如何,心之所向,便是最理想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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