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将士应当血染沙场，何须马革裹尸还，如今，我却只想陪你回江南

——我曾经以为将士应当血染沙场，何须马革裹尸还，如今，我却只想陪你回江南。

已经是十月份了。

也许那令人醉生梦死的帝都才感受到秋的意蕴，京城众多才子佳人正准备游湖一番，欣赏这满城黄金甲的美景。也许被人称为人间绝处的江南深处，还是烟雨朦胧、柳暗花红，好不惬意。而在遥远的塞北大漠孤烟里，却已经落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雪。这雪着实来得有些早了，纷纷扰扰下个不停，把万里黄沙也盖了一个结实。这里的人早就感受到它的前兆了，早已收拾了棉衣冬粮，准备过冬了。

雁云城是抵御草原北蛮军队攻击的第一道防线，这里的守卫时时刻刻提着个心防备那群北蛮子的攻击，但是这几年来，这里的守门卫也放松了警惕，在这场大雪里变得更是有些散漫，时不时饮几口烈酒，暖着身体，脚上还来回踱着步走个不停。

卫将军卫成梁的到来，以一战之力将北蛮骑军打了一个落花流水，夹道而逃，再不敢随意招惹这关城。为安定人心，他不惜将自己的妻子也从江南之地接到了这大漠孤城中，几年里这关城的人一直安居乐业到如今。

外面的雪还在下个不停，房檐上怕是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了，足可见这第一场雪的威力，然而一家酒楼的阁房里丝毫没有冷意，烈酒满杯，热腾腾的菜冒着热气，雾腾腾一片，一群人推杯而饮，好不热闹。                    

突然一人开口道：”自从卫将军来了之后，这边城可是好久没有打仗了，我这闲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刀怕也快拿不动了，这日子真没意思。” 

一人笑着推搡了他一下，“这好日子你不稀罕过，整天想着打打杀杀，想干什么啊？我看你就是差一个婆娘管着你是吧。”

“滚滚滚，我这还没建功立业呢，想那么多干嘛？”

又一人接着他们的话道：“我们卫将军也是先成的家，也没当误建功立业，我看就是没姑娘家看得上你吧，哈哈哈。”

其他一群人也跟着嘲笑那毛头小将，把那人连脑带怒的气得满脸通红。

屋内正热闹不已，楼下一个小丫头合了一把纸伞上了楼，听着房间里的话等了等还是敲了敲门。等进到屋子里，她先向里面各位大人行了礼，在这堆人中看了看找到了自家将军，便走上前去又行了一个礼，低声提醒道：“将军，夜深了，夫人担心您，请您早些回家呢。”

“将军，你早些回去吧，嫂嫂该着急了。”

卫成梁看着下面这一群起哄的人无奈的摇了摇头，留了几个人看着这些醉的东倒西歪的人，自己拿了大氅披在身上下楼了。刚刚出了酒楼，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将七分醉意又吹跑了三四分，看着小丫头忙递给他的一把伞他没接，只是看着雪喃喃自语道：“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早了，不知是福还是祸呢。”语罢又站了片刻，才走进那漫天大雪中，后面跟着小跑的小丫头和几个侍卫。

回到家里李诗暮将他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在一侧抖了抖上面的雪，又扶着他依靠在床上给他打了一盆洗脚水，那人在充满暖意的房间醉意又生了几分，慢慢涌上心头。他闭着眼睛，口中却是喋喋不休，“诗暮啊，等我解了甲我就带你回江南去，我们去游湖，你若想到处走走的话，为夫也跟着你。”他停了停，又接着道，“这塞北虽好，终不是你这女儿家该呆的地方，是为夫让你受了委屈。”

她没有理会他，将被子给他轻轻盖上，自己收拾了一番，也躺下了。窗外的雪悄无声息的下着，时而被风纠缠着打了几个旋。

正值深更，突然房外传来一片嘈杂声里，李诗暮从梦中被惊醒，转头向着李成梁看去，却见他因饮酒依旧睡得沉，还不待她叫醒他，一个侍卫也不顾礼仪出现在门外，大声喊道：“将军不好了，北蛮子夜中偷袭，城门快守不住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卫成梁突然在睡梦中惊醒头痛欲裂，这酒劲儿还没过去，但他强撑着掀被就起，可能是起得太急了下床时身形虚晃了一下，他迅速扶住了床沿稳住身形。

小侍卫还在门外等着，焦急的走来走去。

李诗暮匆匆给他换上了甲衣，见他脸色还有些苍白，便快语道：“我去给你煮碗姜汤来。“卫成梁见状只道了一声来不及了，别快步走出了房门带着小侍卫匆匆赶往城门去了。

北蛮军数万骑兵已经开始攻城了，人肉当梯，沉尸座桥，他们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只为拿下这座城池。一时间火光冲天，千万箭羽自城下向着城上直奔而来，一只响羽划破半片雪花冲着城楼上的卫成梁而去，却在塞北的劲风中失了方向，刺入他身边一名守城将士的胸前。滚烫的血打在了他的铠甲和脸上，他一个愣神儿总算从晕酒中完全清醒过来。接着便是一声令下，拉开了两方真正意义上的战幕，一时间滚石擂木自城上丢下，两方打得不可开交。临近天亮北蛮骑军才撤军而去，到城外十几里处驻扎下来。

卫成梁知道他们求的是速战速决，便也没来得及休整军队自己带着三千精锐趁零星夜色奔敌军营帐而去，走之前又令人在城门不远处设下了陷马坑。

不出半刻，敌人营中四处火起，混乱不堪。他们完全没想到敌军竟然也不休息个一时片刻会在此刻偷袭。卫成梁部下受命在乱军中散开四处作战，扰乱了敌人判断力，让他们自己人之间反而打成一片，互相厮杀。然后这三千人抽身而去。等北蛮人反应过来派出五千骑兵追去，却又在半路上中了计，大半人被绊入坑中，紧接着又被陷马坑中放置的铁蒺藜、木钉等物重伤，大多数人竟没活着从里面爬出来。

北蛮首领大怒，接着数日强势攻城，卫成梁一面令人用水浇城，巩固城坚，一面又派人去后方十万加急请求援军。这期间以城中八千人敌城外数十万骑军，数次几欲城破，还好最后强撑了下来等到了援军。

但在援军入城那天，卫成梁却一反常人地露出担忧之色，原来这次带兵前来之人正是当朝贵妃之弟王子涛，卫成梁在塞北都对他的纨绔不堪，风流往事有所耳闻，这次他来怕也并非打仗而是为了博取名声而已。这连毛头小将都称不上的人，还不知会惹出怎样的事端。

果不其然，他入城当天便大摆宴席，收拢人心，然而当他举杯时，却无人去动桌上的酒杯。王子涛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半分愠怒半分嘲讽道：“怎么，各位大将军这是看不起我李某人吗？”

众人听闻皆噤口不言，卫成梁只好起身道：“战事吃紧，此时饮酒怕是会误事，我们不妨先去讨论整军之策。”

王子涛将酒杯重重甩在桌上，朝着卫成梁一声冷哼，开口却是轻笑道：“卫大将军真是好大的抱负，一心为国真是令人敬佩，等我回朝定向皇上贵妃给你说道说道，好好夸你一番。不过，”突然他话音一转，又厉声道，“你可知道这次我才是皇上亲命的大将军，我带来的人包括你手下的那些残兵败将都要听我的，你——也要听我的，我让你喝，你就必须喝。”

卫成梁皱眉，为了大局却还是无法拒绝，只得端杯一口饮下，一股腥辣入喉，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滋味。

雁云关凭借城坚兵多，总算在战场上博得了优势，但从来只是拒城而守，从未出城作战。卫成梁想着北蛮少粮不善于打持久战，会自己撤军，不需要白白牺牲众多将士的性命，便坚守不出。不出他所料没过几日，他便收到了被弓箭钉在城楼上的请和书，里边说明了北蛮人之所以攻城的缘由和撤军的条件，原来只因今年寒冬来得早，他们所储存的粮食短缺，曾向朝廷请援赐粮却几遭无人理会，才迫不得已发兵想要抢粮。信中还说只要朝廷愿意赐粮过冬便马上撤军。

卫成梁在城楼上思考信的真假，怕是敌人的诡计只为骗粮，还没等他探索出一个所以然来，一个小丫头跑到城楼上，额头冒汗，满脸慌张奔着他跑来，刚到他身边便直接跪了下去，带着眼泪哭道：“将军，将军不好了，夫人被人劫走了，您快去，快去救夫人啊！”

“你说什么？夫人被人劫走了，是谁竟敢如此？”

“他说他是皇帝亲封的大将军，他把夫人给带走了。将军您快去啊。”

卫成梁并没有带人闯入王子涛的府中，他一个人去将李诗暮悄无声息地带回了来，并命人将这件事封锁了，大敌临前，内部一定不能自已乱。

而此时，昔日充满暖意的房间里却寂静一片，李诗暮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卫成梁犹豫了半晌，终是先开了口。他哑声道：“他可知道你是谁？”

李诗暮点头，眼泪几禁强忍，终是没忍得住夺眶而出，但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默默流泪。

卫成梁又道：“他......碰你了吗？”

李诗暮闻言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卫成梁却是不着痕迹的挪开了和她对视的目光，她眸中的痛色一闪而逝，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卫成梁也不言语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没有办法帮受欺辱的妻子报仇，即使妻子知道自己的苦衷又能如何，自己却只能让她吃哑巴苦。

那王子涛欺人太甚，可自己却不能动他，这场战事还没有结束，这城必须守下来，城中还有众多百姓仰望着他。

他在桌边坐了一会儿，终是夺门而出，像是仓皇而逃。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限悲戚和绝望的目光，待他走远，她默默从柜子中找出了一条白绫......

几日后，卫成梁坐在大营中的一侧，王子涛被请到了主位上。面对敌人送来的请和书众将议论纷纷，各执一词。自始至终卫成梁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等众人都发表完了意见，他才表明自己的立场——他主战。他的这一决定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北蛮军的情况已经被摸得差不多了，那封信的事实也无虚假。却见他接着便单膝跪地请求王子涛大将军主动出城作战，以鼓士气，彻底一扫敌军，永绝后患，卫疆守土。

王子涛闻言自是喜不自禁，他一路颠簸，风餐露宿到这破地方吃沙子就是为了扬名立万，好回到帝都风光一把，可是这些日子里这群人总是守城不出，自己早已等待不及了，这下有人主动请他作战，这机会自是不能放过，一口气应了下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掉入别人设好的陷阱中。

城楼上卫成梁喝令一声，命人将城门打开，整装待发的将士鱼贯而出，他回手冲将士又打了一个手势，城门又缓缓闭合，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北蛮子生下来就是在马背上生存下来的，北蛮首领在收到那封故意被人写满挑衅与辱骂的信后更是怒火中烧。王子涛眼看着敌军越杀越多，攻势越来越猛，只得放弃了扬名立万的空想，打算逃跑。他骑马来到城下，冲城上的卫成梁喊道“开门”，但令他惊讶的是城门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卫成梁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喊声一样无动于衷。他拨转马头后退了几步向着城楼上望去，只见卫成梁满带冰霜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冷意和仇恨。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误看了这个人，他以为这人只是个徒有虚名的懦夫，大敌临于城前只会拒门不出、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负也不敢吭一声的懦夫，然而终究是他错了，但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他眼睁睁看着一只箭羽冲着他直面射来，带着无限杀意，他就这样倒下马去。

城楼上的士兵还在用箭攻击着城外的敌人，助自己城下的军队一臂之力，没有人发现皇帝亲封的大将军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

那日卫成梁离开房间之后，第一次违背了自己下达的军令又大醉了一场，等到他回去推开门看到的便是自己心爱的妻子早已香消玉焚，他抱着冰冷的女子整整一夜，桌上的那一封遗书简简单单地写着她最后的话：将军，终是我对不起了你。

他将她安置在冰棺中，将她去世的消息再次封锁。拿起北蛮人的信，一个复仇的阴谋在心中慢慢形成。接下来的一场战争，他不为国家不为天下苍生，这次只为她一人。看着冰棺里的人，他道：若有来生，我必解甲归田，许娘子你渔樵耕读，娘子你在黄泉路上走慢些，等着为夫去寻你。

在王子涛死不瞑目的眼睛中看到了城门大开，卫成梁带着一队军队出城助战，最后敌军大败，仓皇撤军。

本该是一片欢庆的日子里，整座关城却缟素一片，卫将军战死，与不知缘由去世的将军夫人合葬在了塞北雁云城。

那江南，他们终究没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