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裴程是裴初从小瞧着长大的。 幼时裴初将他从林间捡回来时他方才六岁,不谙世事,生人不语。 裴程的名姓是裴初起的,说是往日之事皆可抛,进了裴府便是有了新的开始。 裴府是将军府,裴父在裴初幼时去世,不久后母亲伤心过度亦随之而去,至此裴初便开始自己掌控裴府。 裴程被裴初送进私塾念书,被送进皇宫陪着一众皇子与官宦子弟练武。裴初偶尔进宫瞧他练剑。裴程便会小跑而来哼唧叫唤着:“阿姐,我疼。” 裴初便会揉揉他的小脑袋,满眼心疼哄着:“阿程乖,不疼不疼。” 而后几年大了些裴程这才明白,裴初进宫其实不是为了瞧他,而是为了瞧江府那个清冷俊秀的公子江淮。 裴初每回在裴程面前提起江淮时皆是满面春风般笑意。裴程不懂那人有什么好的,值得她倾心好几年。 往后一两年内,裴初常常出府与那人私会。裴程听她讲过的,有乘舟泛湖,有逛庙会,有一同赏日出日落。 好像往日听阿姐提过的愿望都与那人实现了。 裴程十五岁时,京城出了个街头传巷尾的大事。江淮会在半月后成亲。裴程那时还信誓旦旦的以为嫁过去的会是裴初。 可那日裴初回府,周身无力的倒在他怀里,落泪至言语断断续续的却还要问他:“我乃裴府长女,世袭将军位,为何比不过那女子……我当真心对他,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裴程方才了然,得江府十里桃花,得江淮跪地迎娶此生相爱之人不是裴初,只是个不知来路的无名女子。 若是无意与裴初在一处,又何必耽误她这么多年。 那日裴程在裴初门外站了半夜,趁着夜色正浓提了剑蒙了面寻去了江府。 将那负心汉斩于剑下。 回府时落了雨,将裴程沾了血的衣袍淋湿。还是裴初为他寻了身干净衣裳来。 裴程抬手揩去嘴角血渍,凛然望进裴初深邃眼底。却瞧不见自己眼底出了愤怒还有浅浅悲伤,他道:“阿姐无需为外人失魂落魄,阿姐是阿程心底第一人,往后与阿程过便好。阿程会一辈子护着阿姐的。” 言语间竟带了一丝期望。 他的意思是。 旁人与我们无关。我们才是要一直在一起的人。 一夜间裴初方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一直被自己视为孩童的弟弟。他好似几年间突兀拔高一般,长成了能护着裴府的潇洒男子。 江淮之死很快传遍长安,展望长安遍地,唯裴府有此嫌疑。 长安遍地百姓皆笑道,裴府小姐被抛弃,遍心狠手辣动了杀意。岂不闻裴府原本便是手掌沾满鲜血。 旁听戏之人亦嘲讽般摆摆手打断道:“莫言莫言,委实害怕那女子提刀上门,长安永无宁日咯。” 长安众说纷纭,而江府又德高望重,诸多压力皆压在皇帝头上,连皇后亦无法偏袒。 裴初裴程二人转瞬被押进皇宫。 裴初进了大殿。而裴程却被押进漆黑骇人牢房,被带刀侍卫以铁链捆绑于十字桩上。 虽秉裴姓,却仍有不同。 大殿之上富丽堂皇,数十双鹰眼皆紧盯裴初。裴初虽有嫌疑在身,却仍只跪皇室,跪完起身,腰身挺直,将军府身气不可丢,眉目身姿依旧风采卓越。 高台之上高公公尖声质问道:“裴小姐,江府公子被杀之夜你在何处?” 裴初拱手答:“家中。” 又问:“裴程又在何处?” “与我在一处赏月。” 牢房内太子端坐于桌前,拂袖端起琉璃杯,吹去茶上热气,仰头细细饮了一口,方才抬手示意行刑之人停手。 大殿中裴初尚得一丝尊重,牢房中裴程却只得屈打成招。 然裴程嘴硬,愈是不被尊重愈不肯言语半分。 况且此事本就行的鲁莽,若他认罪江府必放不过裴府。 是以他今日死在这牢狱之中,亦不能吐出半个字。 然太子目的不在此,“大殿之上裴初坦然招了一切,你却还要咬牙硬扛吗?” “何为硬扛?”裴程啐了口带血的痰,自是不信半分,“裴府清白,岂可妄加定罪。” 不过杀了个负心汉而已。那人伤得阿姐心,死不足惜。 “谁信?”太子冷笑,“长安言语纷乱,无半点行动难平人心。恰逢冗秦使者至此,不日长安便下旨,赐裴初为公主,远嫁冗秦。” 裴程骤然抬头,双眸似利箭般死死盯着太子,咬牙冷冷吐出二字:“和亲?” “自然有法可解。” “如何?” “前方战事吃紧,冗秦此来和亲为笼络二国,望助我清河破局,而战场缺一先锋,一众老将身子疏散只宜做文,若裴公子愿领职上战场,若凯旋,此事自当了结。裴府当重得声望。” 此时便一口一个裴公子。当真恶心的紧。 裴程自是不愿与其同流合污,可若阿姐真被嫁去冗秦,此生与他远隔重阳冥月,千里不复相见。 断断不可。 此事由他而起,自当由他了结。 裴初拒不承认,江府众人亦无法咬死此事,毕竟裴府亦为大户,沾皇室血脉。是以只能放裴初出殿。 裴初原以为裴程无法进大殿,会候在门外。可遍地寻不到裴程身影。她的榆木脑袋忽的开窍,捉了旁的侍卫来张牙舞爪的便要问下落:“阿程在何处?” 牢狱中,裴程将口中鲜血咽进喉咙,凛凛目光像要刺穿牢房一般,片刻后敛眸遮盖眸中深邃,道:“何时出发?” “三日后。”太子起身为裴程拍掌,眉目间笑意假模假样,看得裴程想吐。太子又道:“裴公子好胆量,可定要为我清河打个胜仗归来。” 其中曲折确不如此简单。江府虽哀绝气愤,却依旧不敢对裴初下手。只得拐着弯的要裴程性命。而皇室确实要养个将军出头带兵打仗。裴程眼中有锋芒,裴府又有名无实好控制。实乃不二人选。 裴程不知其内心弯弯绕绕,只垂头瞧了眼身上喷涌鲜血的伤口,暗暗腹诽。日子吃紧,不知这身上伤可否来得及养好。 裴初姗姗来迟,面露急色,头一次在太子面前失了礼仪。顾不得裴程被抓缘由,眸色沉沉迈步跑向裴程身边,周身散发戾气好似在告知身后人,若是敢拦,今日便都得死。 拔了侍卫身上长刀,两刀砍断铁链,裴程随即失重往下落。他无力轻喊:“阿姐。” 出征那日长安有乌云笼罩,似是片刻后便要落起乌泱大雨来。裴程削瘦的身材隐于盔甲之下,稚嫩脸庞亦在一众老兵中显得格外别扭,腰中配银色长剑,骑于马上,仰头望天,威风凛凛,昂藏七尺,车马卷起满地风沙,皆为此次出征做配。 连太子亦出面送别大军,却不得见裴初身影。 昨夜久久未曾入眠,半夜有裴初敲门而至,温热手掌抚了抚他的肩,夜色黑暗不得见她脸色,只听闻她道:“阿程不怕,阿姐会保护你的。” 裴程彼时尚不知此话为何意,直至行至战场营地,某夜歇息时有人持短刀入帐欲刺杀他。被他一刀反杀。 那人看模样像是出征时随行一小兵。 骤然间他便想明白了。是江府之人。 此后他便提心吊胆许多,入眠亦是浅眠。身在营中无人照应,若他就此身亡,阿姐该如何是好。是以,他不能死。 不久后营中便有消息传入,引得诸位士兵将军皆议论不休。裴程细细打听了一番,竟是江府在前日被一把火烧尽,府中上下几十口皆丧命于此。 此事是否出自阿姐之手? 长安众人皆怀揣与他相同想法。 但事发当日裴初赴了三皇子的宴,晚宴饮了许多酒,还是三皇子派人将裴初送回府中。 此番下来,明面上裴初是没了嫌疑。事实上,不仅裴初愈被视为逆臣,三皇子亦浮出水面,惹了一身腥。太子自此开始提防三皇子锦年。 锦年对此倒是不甚在意,只在事发前裴初跪下求他相助时,细长食指挑起裴初下巴,狐狸眉眼弯起,眸中深处似是嘲讽,调笑道:“下人而已,你竟要为他出气。此事该如何报答于我?” 裴初面无表情道:“我乃殿下利剑,此生为殿下卖命。” 言下之意,我为你杀人铺路,何须报答? 次日夜晚,锦年派车送回裴府的不过是个假扮的侍女,真正的裴初换了一袭黑色长袍悄悄去了江府。 这么多年裴初在皇宫比武时总会隐藏实力故意输掉,叫人掉以轻心。 此刻的江府亦如此。见只有她一人提剑翻墙落入院中,嗤笑声铺天盖地的响起,还伴随着一句“裴初,我要你为我儿偿命。” 裴初不掩面庞堂而皇之而来,就是为了现下这句话。 她要他们知道是谁杀了他们,叫他们认清自己得罪的是什么人。 裴初拔出长剑竖起,月光照到银剑上的点点亮光将她杀气腾腾的眼神照亮,心境没有半点起伏,她冰冷吐出二字:“死吧。” 月色下溅起无数鲜血,一具具尸体应声倒地。 上下几十口,没一个能打的。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裴初收起佩剑,一把火烧毁整个江府。再于潋滟火光中带着半身伤回了裴府。 将军府岂容他人肆意践踏。不知死活。 江府一夜之间不复存在,战场营中所藏刺杀裴程之人便失去了意义。至此,裴程日子才算好过些。 可战场无情,裴程又岂能从头至尾皆如清泉般透彻干净。 朝廷中明面上是皇帝一声令下掌管朝中事宜,事实上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有年纪比皇帝还老些的刚正不阿的老臣,有太子一党,私下还藏着诸多分支,三个皇子皆对皇位虎视眈眈,各自养着朝臣与兵马。唯有锦年依旧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整日在家吟诗奏乐夜夜笙歌。 清闲到太子以为此前裴初赴锦年宴会一事不过巧合罢了。 是以半年后大破敌军,裴程擒下敌国皇室,押着一众降兵凯旋,长安人生鼎沸,满城百姓皆至城门迎接,迎接半年前所骂之凶犯,半年后的裴府将军,拍掌欢呼间还口口相传道:“虽不是裴府亲生,却得裴府将军一身风采,实乃我清河之幸啊。” 委实好笑。 今日宫中繁忙,忙着置办庆功封赏宴,听闻太子向皇帝进谏,欲立裴程为将军,裴初则嫁与太子为妾,亲上加亲。不仅为了控制裴程,亦为了除去锦年麾下一员。 太子自此依旧满怀笑意,尚且以为事情皆掌握于其手。 裴程被迎至皇宫赴宴,连家都未曾回过。 也不必回去了,听闻裴初于半月前便被囚于东宫,对外皆宣称是为了半月后的成婚做准备。 阿姐不在家,他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进大殿前裴程和锦年碰了个面,并未言语,只颔首算打个照面。如今裴程身挂军功,不向皇子行礼亦说得过去。 原裴程凯旋,裴初作为长姐理应出面,可今日宴会却不见身影。锦年身侧人前来告知,道太子言裴初身体不适,不易赴宴。 裴程脸色依旧平淡,右手却攥了紧,双眸深处被遮盖的是久违的杀气。 宴席如火如荼进行着,有大臣之女着华服献舞,眉眼间总是看向裴程,不知何意。 裴程也不多瞧,垂头饮着杯中清水,一杯皆一杯,暗暗想着,这人跳舞不敌阿姐分毫。 此前那江淮喜才,阿姐便特意为他抛了自小持的刀刃,去学了长安大家闺秀皆学过的舞。 裴程偷偷躲在门外瞧过,阿姐跳舞时似天仙下凡,纤细腰身似花瓣般展开,惹人心怜的紧。 宴会行至戌时末,众人皆酒意上涨红了脸。太子因着喝醉,早早向皇帝请安回了东宫。宴会里换了不同的女子献舞,此刻皇帝正被勾了心魂,目光半分都挪不开。 有大批军队持刀剑一路斩杀侍卫闯入宴会大殿,瞬时擒了高台之上的皇帝与座下皇子。 皇帝定睛,闯入者正是今日裴程押回的敌国降兵。如他榆木脑袋所想,此事出自裴程之手。 计划得从裴程回长安之前说起。 裴程于一日夜间与千里迢迢赶来的锦年碰了面。寥寥几句便商定此事,随后裴程大破敌国,以留国家百姓性命为条件要求他们为自己办事。否则便屠尽城中人。敌国皇帝不得不节节退让,任他操控。 剩余几位皇子亦有兵马,却早被锦年私下养的军队所堵在皇宫入口处厮杀。 今夜皇宫不得安宁,处处是尸体,哀嚎呼啸声融在风中飘了远。 大殿场面得以控制,后面是锦年的事了。而他,得去东宫一趟。 东宫灯火通明,人人喜形于色,尚且不知大祸将至,死到临头。 裴程的人破开东宫大门,行之一路皆流下淋漓鲜血。 捉了个下人问了裴初的所在地,紧握剑柄匆匆赶去。 半年未曾相见,不知阿姐现下如何了。 太子总是有所忌惮,不敢对阿姐下手的吧? 其实裴程心里也没底,慌张的紧。 推开房门,入目的阿姐没有瞧着他温笑。而是躺在床上手脚皆被铁链锁住,身上明显伤口都结痂,面色发白,听见推门声缓缓侧过头来,在瞧见他的一瞬忽得绽开笑意,孱弱的声音低低喊着他的名字。 “阿程。” 开口第一句不是求救,是见他从生死未卜的战场凯旋,心底忽生出希望般表达自己的思念。 “阿姐……”眼前画面刺激着裴程的理智,他扬起剑砍断铁链,似置身冰天雪地般扔了剑僵硬的拥住裴初,喉咙哽咽半晌方才道:“阿姐,我来晚了。” 裴初伸手轻抚他棱角分明的脸,弱声又道:“阿程平安回来就好。” 平安就好。 裴程将裴初往怀里紧了紧,眸色透了无尽寒峭,似要将面前一切都冰冻一般。他顿了顿,沉沉道:“阿姐先在这等等,我去去就回。” 躬身捡起地上长剑,他周身散发戾气寻了太子所在地而去。 太子此刻双手被捆于身后,脖颈被数柄剑锋相对,身着素白贴身衣衫,衣与发皆凌乱不堪,已然没了当初在牢狱时的飒爽英姿。 裴程竖起两指往一侧摆了摆,下属心领神会撤到一旁。他没有与厌恶之人言语的习惯,瞳孔紧缩,呼吸亦急促了些,换了腰间短刀,深一下浅一下的刺在太子身上。 他竟敢叫阿姐做妾,竟敢折磨阿姐,竟敢将阿姐囚禁于此。 委实该死委实该死。千刀万剐亦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至此刻,他却依旧笑得猖狂,似是疯魔般嚷道:“裴程,你的阿姐于我而言不过玩物,我乐了便赏她饭吃,不乐意便赏她几条鞭子。” “你以为你救的是谁……” 他此生言语便断在此处。 裴程手起刀落切去他的舌头。 疯狗委实吵闹。 裴程猜得到他的想法。他想激怒裴程,寻得痛快一死。 裴程偏不如他所愿。收了短刀,揩了揩脸颊沾的肮脏血迹,眸中有明晃晃的厌恶。他站远了些,瞧着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又一摆手道:“卸了双手双脚,寻几十只狗来喂了吧。” 他重回了方才到的厢房,身体虽瘦却依旧能结实抱起裴初,他垂头轻声哄道:“阿姐,我们回家。” 似幼年夜晚在林间,他躲在树后害怕得痛哭,那时裴初朝他伸出手,亦似水般清澈温柔道:“跟我回家吧。” 一夜之间长安风云骤变,皇帝太子皆死得无声无息。剩余皇子有两个被锦年一刀杀害。关了一个自小便恨之入骨的在牢狱留作玩物,剩余几个贬出长安城了。 长安城内谣言四起,前几日尚且夸赞的裴程,今日便成了造反之人。 皇室内乱百姓早有准备。但新帝怎得都没想到会是三皇子。 因着母妃早早因病身亡,三皇子自幼便无人照料,听闻过得尚且不如宫中受宠婢女。长得大了些,三皇子一双狐狸眉眼生的愈发漂亮,被贵妃瞧见了心生厌恶,差点叫人戳瞎了。还是被皇帝赶到阻止了下来。 但皇帝亦不喜他这双眼,找了几个往日照顾母妃的婢女,将他赶去了皇宫最侧宫殿,叫他平日不得出门。 谁能料到境况如此三皇子亦能逆风生长,时至今日一手遮天,弑父弑兄篡位夺权。 裴初熟睡一日一夜终漫漫醒来,侧头便瞧见趴在床边守着的裴程。她稍微动了动便将裴程惊醒。 裴程睡眼惺忪,略显愚笨的喊:“阿姐。” 揉了揉眼睛还没等裴初回话,他又朦胧道:“阿姐不怕,他们都死了。阿程会一直保护姐姐的。” 次日皇宫传来消息,新帝约裴程进宫一叙。 裴程不知其意,尚且想笑。 有何可叙,他们又不算挚友亲朋。最多算合作罢了。 裴程亦步亦趋的跟在公公身后进了御花园。 林间一人着色彩斑斓锦衣双手背在身后立在林间,腰间系粉红飘带,听见动静转身瞧他,眉眼满是笑意。 裴程拱手拜了拜:“拜见陛下。” 他此刻倒是改口改得快。 锦年示意他坐在林间石桌边,下了桌上第一步棋。 裴程面无表情坐下,随之下了第一步。 唤他进宫便是为了下棋? 锦年无意与他浪费时间,下第二步便开始说正事。眸中意味似笑非笑,怪异的很。“下月册封大典,你可务必盛装出席。” 裴程亦无意拐弯抹角。“与我何干?” “裴府小姐出嫁,你作为其弟自当以娘家身份出席。”锦年收了笑意,下了一步险棋。 “出嫁?”裴程僵硬抬头,“嫁于,你?” 锦年不知死活的点头:“如何?” 裴程身侧陡然间迸发出骇人的冰冷气息,拔了短刀抵到锦年脖颈处,僵硬的歪头抬眸威胁道:“你敢。” “不必如此。”锦年伸手挪开他的刀锋,将他的神色变化皆收眼底,了然道:“裴程,与裴初沾边之事可太易惹你怒气了。” 裴程一瞬似被刀刺进身体般失力,他垂下眼帘,欲盖弥彰般硬气道:“我是阿姐捡来的,自然一生以她为首。” 眸中无闪烁,好似一腔真话。 这话骗骗旁人也就得了。哪骗得到局中人。 锦年唉声叹气惋惜道:“若是她心似你心便好了。” 是啊,若是她心如我心,哪怕此生不得言语,只要能默默陪着她亦是好的。 裴程悻悻收起短刀,尚且想再辩驳一句。可细细想想又觉不对劲。 这锦年竟在看他的笑话。 他复抬头,双眼已无半点温度,拂袖转身便想打道回府。 “莫气莫气,今日同你玩笑罢了。”锦年扯住他的衣角,将他按回石椅上,“我昨日与裴初商议此事,可是真心实意想娶她做妻,谁料她竟不假思索便拒了我。委实叫我伤心啊。” 锦年幼时被关于侧殿,无人探望,亦不得见外人。长期如此,以至于他性子生的愈发古怪,一日也不愿说一句话,只日日摆弄母妃留下来的几本兵书,翻了又翻学了又学。 直至有一日裴初随父进宫赴宴,不小心游玩至此,翻墙掉落园中,结识了比她大些的锦年。 彼时尚幼,裴初还是会将自己学到的皮毛武术教予锦年。 此后锦年日益成长,心思愈加深沉,处处提防小心,将所学东西敛下,不与皇宫中其他人为敌。 直到十岁时皇帝忽的想起了这个儿子,对历年来的行为怀揣一丝歉意,赐了府邸与下人予他,将他挪至宫外,此后允他与其他众皇子一同习武。 他一出皇宫便是寻到裴初,将母妃留给他的手镯赠与裴初。 此后几年,锦年私下党羽逐渐壮大。却不知何时裴初竟对江淮芳心暗许。彼时他便想,若是自己能得天下大权,便能叫裴初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是以自己夺得皇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求娶裴初。 但裴初眸中并无兴趣,张口便拒了他。 其实锦年明白其中缘由。 裴父死于长安内乱,死在锦年眼前,锦年为了不暴露自己会武,选择了袖手旁观。 若此事能以锦年年幼不敌皇室杀手带过。那裴初被太子囚禁东宫半月有余,锦年皆未曾来救过她。昨日裴初向他询问此事,他竟只道一句“冒险救人只会打草惊蛇”。 裴初无话可说。 裴父去世年间,裴府只剩裴初一人当家。彼时她心绪尚未成熟,虽有武功却不谙世事天真烂漫。 有日晚间有人带大批杀手闯入,欲杀尽裴府众人斩草除根。 是锦年及时带人出现,救下裴初。 是以往后裴初应锦年要求,以报恩为目的成了锦年的一把刀,替他杀些敌对之人。 往日种种恩怨相抵,至此,她与锦年才算扯了个干净。 裴初拒锦年的原话是,“阿程方才回家,我得陪陪他。他在战场历经数月该害怕了。” 阿程阿程,张口闭口便是阿程……锦年看得懂裴程,却瞧不清裴初的心思。 裴初仅仅把裴程当作弟弟吗? 谁都无法知其中曲折。 裴程是何时知晓自己心思有变呢。 大抵是瞧见世界美景,吃到美味佳肴时皆会想,若是阿姐在身边便好了。大抵是在营中处理伤口时想到阿姐,想着若是阿姐在,他必要如幼时般撒娇喊“阿姐阿姐,阿程好疼”。 亦或是在战场九死一生双眼发昏倒下时,眼前脑海皆只有阿姐一人。他彼时便想,若是能一生都陪在阿姐身边该有多好啊。 他在战场所有濒临死亡与绝望之际,皆是靠裴初这一个念头活下来的。 他是裴初捡来的,这满身骨头血肉便皆为裴初生,这一辈子都将守在她身边。 “阿姐。” 裴程踏入府中,拥住迎面而来的裴初。 裴初拍拍他挺拔的背,似见到往日那个同自己撒娇的幼童般无奈。 唯有在彼此面前,他们才得以如此放松警惕,不必满身戾气,不必提心吊胆。 裴程想。 不管裴初将来嫁于他人也好,或者有一日知晓他的心意与他在一处也罢。 只要她愿意将他领回家便足以。 哪怕她心不似他心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