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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江犹唱后庭花-初章

短篇美文2个月前 (03-15)未央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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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木禾北水何。


说的是清水河南岸红袖招花魁木禾和北岸春熹班青衣水何。木禾性如烈马,常一袭红纱艳艳,故而人称“烈火禾”;水何往往青丝微绾,素衣飘飘,得了个诨名“水荷仙”。


在下不才,正是人们口中的“水荷仙”。


说我是“水荷仙”,着实是冤枉了我。从小师父便说我是泼儿皮猴,比起师哥来皮了不知多少。


九岁那年初登台,师哥扮的是唐时的杨贵妃,我扮了个小鬟立在台边。


刚下台,师父看着我,眼眶都红了:“小何儿长大了。”结果一转身就见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混不吝的小东西!”


我觉得莫名,把手钏放在桌上,卸了行头,转身去看屋后的一窝小兔子去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记起这一桩旧事来,那时的我仍旧不知为何师父前后反差那么大,师哥叹了口气,原来那戏衣原是师父为着我初次露脸托人做的新衣,却被我随手一扔,一下子被火盆燎去了大半。


师父原想将那一幅头面好好收着,不论旁的,只为日后我若有幸得了座儿的垂青,也可聊以作怀。或是添作嫁妆也是极有面儿的。却叫我随手一扔燎了去。


说来也怪,平素只爱上树下河淘儿没边的一个人,在台上竟也自有气韵,当真就被座儿垂青,好混着口饭活下去。


那日是一出《昭君怨》。


十六七的年岁尚未通情事,无从探知风月一二。戏文先生将那出戏足足解了月余,可我唱来仍旧只是唱戏而非唱情。师父叹了口气:“罢了,未经人事也只能唱到如此了,音倒是正。”


临登台,师父特意端来一碗桂花汤圆,说是吃了便可圆圆满满地结束。


那碗桂花汤圆可真甜啊,从口中一直甜到了心头,甜得我差点落下泪来。


穿戴好行头,我莲步轻移至台上。


幕布拉开,素手纤纤抚着胸口:“只道那画师太贪心/只认钱银无善行/入宫十三载/日日影伶仃/不见官家将我幸——”


念文话毕,乐起,开嗓。


“听得今日夷人来朝觐/索要女娇娥去到那蛮荒地/与那老首领要成亲——”


“与其此生困牢笼/遭那强权凌/错付了此身女儿情——”


“不若昭君我进殿向那官家将命请/辞请此身青丝鬓/到那蛮疆白发一遭行——”


…………


“官家啊——”(念文)


“此一日将昭君我来怜/可知今时已大晚/昭君已心冷成灰烬——”


…………


“又听那蛮人逼迫不容情/催促昭君早早把路来行——”


“朝有霞来夜伴星/渡罢大河闻驼铃/铃儿阵阵昭君我便成了亲/得日三载安身命——”


…………


“夫君啊——”(念文)


“如何就此将妇抛/留得枯骨来化萤/便带将妇同行/不必二次来成亲——”


“青天在上——”(念文)


“无法守得此身清来非我愿/盼只盼青天啊/快快将妇领/宁舍此间玉衣锦/不教世人恶相评!”


…………


不知是否是戏文先生的戏解终于被我领悟了,还是因着那碗桂花汤圆,这一出《昭君怨》竟真叫我唱出了隐隐幽怨之感。到最后甚至还带上了些许哭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哀转久绝。


台上的我不再是我,只是戏文中的昭君王嫱。


《昭君怨》被座儿连点了三月,北平城内但凡听得起戏的几乎都听过。


春熹班的青衣水何由此被人口耳相传,传来传去,竟传出了个诨名“水荷仙”来。


由此观之,“烈火禾”也未必就如人们传言那般性如烈马。万事不可听其一。


已是腊月二十九,戏文先生又写了出新戏,开始为我解戏。我听着,心思都跑到了明日的年节上去。


我亲眼瞧见师父已备好了许多好吃好玩的物件儿,早已心痒难耐。为难年节关头戏文先生还能如此有耐心地为我解戏。


“先生,你不必预备节礼吗?明儿可就是年节了。”我忍不住打断戏文先生。


先生一怔:“无妨。我先为你讲完这段戏。”


我却不依不饶:“先生这样,嫂嫂不会着恼吗?”


先生被惊得轻咳了一声,面色浅红:“之毅、之毅尚未娶亲。”


“那家中……”


“之毅茕茕孑立,无甚可说。”先生将戏文卷起,“既你无意向学,之毅离去便是。过了年节,你可就逃不了了。”


我扮了个花脸:“那是自然。水何送先生出去。”


先生摇摇头:“孩子心性!”


五更刚过,我便早早起来,迫不及待地想去找师父收起来的小玩意儿。


刚走出房门,就听见一阵微弱的敲门声。


我心下奇怪,却还是走上前去开了大门。


门外是一个女人,瘦瘦小小的,在看到我的时候怔了一下。


“‘水荷仙’?”她轻轻开口,声音柔柔的,唱起小曲儿来一定很好听。


我点点头。


她把手中的小瓦罐递给我:“有人托我给你的。”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面起了雾,她很快消失在我眼中。


瓦罐里装满了白白胖胖的汤圆,一掀开盖子扑鼻的桂花香便弥漫开来。


我拈起一只,尝来竟似两年前的那一碗。


汤圆分明很甜,可是我的眼眶却盈满了泪水。


我心间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可能再也吃不到这样甜的汤圆了。


我忽而想起戏文先生写的新戏。


武曌。明空。


或许是因着明而觉空,也或许是因着未明而觉空。不论明与未明,总逃不过一个“空”字。


我就那样怔住了,眼前浮现出许多画面来:娇憨的女儿家,芳心暗许的女儿家,茫然无措的女儿家,不甘命运的女儿家,不择手段的女儿家,打破常理的女儿家……


武媚娘和武曌分明是一个人,却又像是两个人。


就像我一样,口中是甜的,泪水却流了出来。


“小何儿?怎的大清早的在门边哭着?”戏文先生远远走过来。


他身旁有一个穿着红色衣裙和夹袄的女子,跟着笑道:“莫不是等情郎等得急了?”


戏文先生轻斥了她一句,她住了嘴,脸上的笑意却没有消散半分。


我用手帕擦干了泪,这才看清女子的脸。


这是一张惊心动魄的脸,恐怕就是唐时的杨贵妃重活了也比不得她半分。


好半晌,我才回过神来回答先生:“先生,我好像悟了你写的新戏,刚才不自觉地痴了。这位是未来的嫂嫂吗?”


那女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脸上的笑意更甚:“我哪里有那个福气。小妹妹,你该是听过我的,我是红袖招的木禾。”


虽然相处不久,但木禾快言快语的样子投极了我的脾气,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和传言中的“烈火禾”是同一个人。


先生又指点了我几句,这才和木禾向城外去了。


临走前,木禾还约我初六的时候去城南听花鼓戏。


我没听过花鼓戏,也极少与年岁相近的人一同出戏园游玩,立即便答允了她。


戏园的人都回乡了,只有师父和师哥与我一起守岁。


依着规矩,到了夜半时分,左邻右舍争先恐后地放起了鞭炮。


放完鞭炮,晚辈要先向长辈敬酒,长辈接过酒饮尽了,方可入席吃饭。


从前我年岁不够,都是以茶代酒。


今时不同往日,我已至二九芳华,师父眼看着我倒了一整碗的黄酒也没有出声制止。


我学着师哥的样子一饮而尽,却被呛得咳嗽不止。


师父笑看着我:“看你这丫头日后还饮酒不饮。”


我被呛得说不出话,狠狠夹起面前的烧鹅塞入口中。


笑闹之间,又是一年好光景。


二更天过,北平城中飘起了细雪。


师父一个人饮酒饮得正在兴头上,我便拉了师哥到院中看雪。


院中格外的安静,只有簌簌的雪落声。


看了好一会儿,师哥忽而轻叹了一声:“这样好的光景,不知还能有几岁。”


我忽而想起九岁那年初登台,师哥扮的杨贵妃有一句戏词是:我只愿年年岁岁人常在花常开,哪怕我不在,他也能瞧见这样好的光景。


而后便是马嵬坡变,杨贵妃死不瞑目。


杨贵妃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当年那样好的光景了。


只怕师哥也是一时触景生情。


我刚想说,清帝退位,大总统当政,如何不会有这样好的光景,往后只怕会更好。


师哥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安生日子没多久了,你且看着吧。”


四更天过,屋内忽然传来师父的声音。


起先我以为师父在喊我和师哥进去,师哥拉住我的衣袖让我细细听了我才发现师父原是在唱小曲儿。


那是我第一次听师父唱小曲儿。


他唱“桃叶儿尖上尖”,他唱“太阳落下山”,曲儿中的大莲跳了河。


我心间一颤。


师哥忽而转过头来看我:“小何儿,你可知师父原是唱小曲儿出名的?”


那时候还没有八国联军侵华,也没有甲午中日战争。师父还没拜师祖师爷,整日在茶楼里唱小曲儿。


有一个女儿家刚好喜欢听师父唱的小曲儿,常常央了爹爹带她去听曲儿。


二人日久生情,暗度陈仓,好不快活。


那女子知道家中人定不会让两人在一起,于是约好与师父私奔南下。


两人私奔当晚丫鬟告了密。那女子为表决心,当着爹爹的面跳了清水河,下人将她拖上来时,气都要喘不匀了还挣扎着要跳下去。


然后师父没了一条腿,她不敢再挣扎。


那一夜,风平浪静又狂风暴雨。


师父说,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只是像他那样的人,连抬一下头都活该被碾进泥土。


后来那女子被逼着嫁了人,良人动辄打骂,过的不算好,却也不必为吃食担忧。


师父拜师祖师爷,腿脚渐渐养了回来,只是腊九寒天时候,常常疼得下不了床。


雪依旧簌簌地下,屋内的师父已唱得哑了。


我看着亮起来的天边,第一次开始想:这世道,真如我所想的那般安宁吗?


师父常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这样好的光景啊,这样好的光景。


然而日子总归还是要过的。


初一刚过,师父便开始催着我和师哥练功。


师哥的花旦早已成了北平的城东一绝,但凡出演,座无虚席。


师哥却愈发加紧练功,师父也是这么个意思——座儿是衣食父母,万不可懈怠了去。


连带着我每日也要加练一个时辰。


前日我与师父说了木禾约我去听戏的事,师父答应得很痛快。


所以这两日的功,师父也加的很痛快。


每日练完功,整个人都要散了架。倒是不会再去想一些子虚乌有的事。


初六午后三刻刚过,我便等在门边。


不多时,木禾便远远走来。


今日她穿了一身鹅黄的冬装,看来不仅不显臃肿,反而显得像是我妹妹一般了。


街上有许多小孩子追逐闹着,大人们早已回归了忙碌。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我忽然瞧见一个卖桂花糖水的摊子,摊主是一个男人,看来凶神恶煞的,也没人问价。从那边过的人几乎都要绕着过。


木禾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想吃?他们家的糖水味道不错,女主人脾性好,她在的时候问价的人多些。男主人在的时候,摊子要冷清些。你若是想吃,我去买了给你。”


我摇摇头,“戏要开场了,我们还是紧着些去吧。”


木禾点点头,牵着我的手一下跑出几步,“这样可算紧着些来?”


我和她笑作一团,引得好些人看过来。


有几个女人看着我们,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着话:“清水河出了名的婊子和戏子,两个天生的浪货,想汉子想到街上来了!”“怕什么,再浪的货还能浪出个汉子八抬大轿来娶她们不成!”……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一时不知该是何反应。


木禾面上笑意不减,“不必理会她们,一群乱嚼舌根的长舌妇罢了。”


戏却是不可辜负的好戏,我很快入了迷,将其他的抛之脑后。


戏中的女子为了心上人男扮女装赴京赶考得了状元郎,最后却成了偏房,与公主和婢女共侍夫君。


我不由得想起自己曾扮过的卓文君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渴望。


散场的时候,我忍不住问木禾,“爱慕一个人当真能到如此地步吗?”


木禾敛了笑,“自古痴肠女子多,待你遇到了心上人,只怕就明了。”


她停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发顶,“我却望着你永远不知——风月伤人,原是那世上最烈的酒。”


那日以后,我和木禾渐渐熟络起来。


虽说一个在北岸一个在南岸,两个人平素也见不到,但有戏文先生在中间传话,倒也很是有趣。


她常常给我捎来些吃食,我便抽空学些新花样绣了给她。用戏文先生的话来说,我俩原是两个“事儿精”。


师父和师哥对我与木禾的来往不置可否。只有一日听见师父与师哥说起木禾,“原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我没有过多地追问木禾的身世遭遇,我与她往来本就是喜欢她的直性子,与她是谁家的女儿并无关联。


新戏排在了四月初六,木禾来看了首场。下场后,木禾立即来打趣我:“我们小何儿可真不得了,穿上那龙袍真就像极了天子。”


我瞥她一眼:“得亏是大清已亡了,若不然你便是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木禾第一次略带冷意地开口:“我到宁愿自个儿的头叫大清的皇帝给砍了去,也不必瞧见这许多的腌臜。”


我怔了一下。


木禾随即又恢复了笑意,“想起了往事,小何儿切莫多虑了。”


我点点头。


恰好倾隽姐姐做了糕点招呼我们去尝,木禾尝了一块,便与我告辞了。


晚间戏文先生与我推敲了几句戏词后,他斟酌着开了口:“小何儿,木禾今日反常确是与你无关。有些往事说与你听一听也罢,知道些内情也不必往后来往时你二人不痛快。”


戏文先生抿了一口茶,再张口时便是一段已被尘封的过往。


人人都不愿去想八国联军侵华的那一段日子,可那却是我中华儿女人人都不可忘却的。


木禾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但是双亲康健良善。


村子里的人平日里都爱与他们来往,有时家里窘迫揭不开锅,邻里也都愿帮衬些。


有句话叫“大难临头各自飞”,西洋人的腿真长啊,谁跑慢一步就没了命。


木禾的家偏僻难走,所以没人想起他们。


戏文先生又抿了一口茶,“小何儿,你可知,我原是木禾的亲哥哥。”


木禾原本是张氏芷安,取岁岁平安之意。


十四年华之前,虽说衣食偶有不足,双亲和哥哥的爱护却也为她挡下了许多的险恶。


却一夜之间世界崩塌。


那个夜晚暗沉沉的,张家的人早早的睡了。


通天的火光照映了通往张家的路,芷安的哭声惊醒了双亲,西洋人手起刀落——那是芷安第一次真切地认识世界。


她睁大了双眼,可是怎么都看不到月亮。


她看着眼前的脸换了一张又一张,然后,天亮了。


从此,她生命中的光黯淡了。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芷安成了木禾。


戏文先生在西洋人进村的半月前去了叔伯家帮忙照顾得了肺病的婶娘,原本婶娘日渐好转,他已打定主意要早早归家。


因着突降暴雨,他不得已又停留了一天一夜。


却不想再回家时,只见双亲的遗体,妹妹也不知所踪。


钱银早就被洗劫一空,他只得自己打了两口粗糙的木棺,说是木棺,也不过是几片木板草草拼就的。


将双亲葬下后,他又回了叔伯家。


不曾想,不过两天的光景,叔伯家也已是人去楼空。


“我本想一死了之,只是一想到芷安不知身处何地,又是怎样的难捱,我便放心不下……”


彼时他不过只是十七岁的少年郎,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岁,却已经历了这许多。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戏文先生结识了师父。


不久后戏园前一个戏文先生回乡,师父便请了戏文先生来了戏园写戏。


又过了一年清水河南岸的红袖招新出了花魁,戏文先生终于见到芷安,或者说是木禾。


他也想过为木禾赎身,只是一来红袖招的妈妈不愿放走木禾,二来木禾已不知还有何地可容得她清白做人不愿离开,只得作罢。


茶饮尽了,戏文先生也收了话头:“所幸木禾如今的日子也还算过得去,我只求她往后平安康健。”


看着戏文先生的向外走去,我想问他:那你呢,除了木禾平安康健,你便无所求吗?


门外人家窗子里隐隐透了些昏暗的烛火光亮出来,不知为何,我忽而觉得戏文先生自己就好像那夜间的星星月亮一般——他是带着光的。


带着光愈走愈近,带着光愈退愈远。


那日过后,我与木禾往来如常,戏文先生照旧在中间传话。


不知为何,我忽而盼着每日能和戏文先生多说些话,多了解他些。


戏文里总有这样的情节,人们都说这是爱慕之情。


我有些慌了神,总是怕旁人看穿了去。


尤其是戏文先生,他惯来是把我当孩童看的,若是他知道我对他存了这样的心思,会不会就此远远地避了我去?


除此之外,功照常练,戏照常演,日子照常囫囵过。


中秋要到了,倾隽姐姐和师哥排了出新戏,说的是月上仙子。


我近日无戏上台,便自请帮忙照顾阿宁。


阿宁是倾隽姐姐与师哥的小娃娃,不久前刚学会说话,咿咿呀呀地,极讨人喜欢。


说来现在的我是羡慕极了倾隽姐姐的。


倾隽姐姐是大师伯的小女儿,我九岁初登台时,师哥扮的杨贵妃虽让很多人叹惋,但那出戏的主角却同样令人难忘——倾隽姐姐扮的梅妃江采苹美目顾盼身姿窈窕,一生只钟情一人以至于不死不休。


一出戏捧出两个角儿,这在戏园里是头一次。


后来我又大了一些,渐渐知道倾隽姐姐是倾慕于师哥的,我与其他师伯的小弟子一合计,便一同撮合起他们来。


师哥也并非对倾隽姐姐无情,两个人成亲到如今,娃娃都已有了两个。


我禁不住想,若是戏文先生对我也有意,那该多好。


夜间我看着倾隽姐姐将阿宁哄抱着睡着了,正准备回房去,倾隽姐姐跟着我出了房门。


“小何儿,你如今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你与姐姐说说,你心里是怎么个意思。”


我顿了顿:“倾隽姐姐,我不想嫁人。”


她盯着我看了好半晌,“小何儿,你心中已有了一个人,是不是?”


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低下头没有答话。


她直直地盯着我:“是张先生?”


我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不会告诉旁人,你自己须得清楚了自己的心。你未经人事,莫不要错将旁的当成男女之情了才是。”倾隽姐姐少见地冷了脸,说罢便又回了房。


快十五的天儿了,月亮竟还是这样黯。


我低笑一声。


我所以为极好的伪装,原是这样轻易就被旁人看穿了去。


我干脆收了那些心思,远远地避了戏文先生。


一日两日到还好,只是总有要学新戏的时候。要学新戏就不可避着戏文先生。


谁料戏文先生竟似不眠不休一般写了出新戏。


我轻咳一声:“先生写一出戏文可要比那大总统退位快得多了。”


戏文先生把戏文放在我面前,“昨日你说还没缓过十五与阿宁玩闹了一日的劲儿,今日该收了心,将昨日的戏文一同学了。”


我刚要应是。


戏园外忽而传来女人的叫声,紧着是一群人熙熙攘攘挤在一起惊慌远离什么的声音。


这日子早已比不得年前安宁,如此动静也是常有的事。


我敛了神色,一心听戏文先生为我解戏。


晚间时候,几个师侄凑了一圈,我在一旁听了一耳朵,将早间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清水河畔死了人。


是那个糖水摊儿的女主人。


死在十五的夜里。


男主人脾性向来不好,平日里便常对那女主人拳脚相向。


那日喝了酒,一时失心疯,那女主人便被绑起来活生生打死了。


女主人被打死后,男主人不愿给她殓入棺,竟是直接将尸首抛进了清水河中。


尸首沉了两日,浮了出来。


早间被过路人瞧见了,几个人将尸首捞了上来。


女主人娘家里本是豪强,只是她嫁人的第二年爹娘便远远地搬离了北平,谁也不知他们在身处何地。


如今尸首被人从清水河中捞了出来,却连个殓入棺的人都没有。


几个师侄不住唏嘘。


中秋夜里,有人月下团聚,有人流连声色,有人却已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月亮照不见的清水河。


这样的事,又何止只是于中秋。


只是生在中秋,更显唏嘘。


我起身朝着后院走去。


正准备进屋,师父忽而叫住了我:“小何儿,你今夜迟些睡,一个时辰后同我与探清出戏园一趟。”我自然应是。


左右无事,我便去了师哥屋中逗阿宁,正巧倾隽姐姐与师哥都在。


逗了一会儿阿宁,我忽而想起师父的话,转头看向师哥:“今夜师父要带我们去何处,还要夜半出戏园?”


师哥看了一眼倾隽姐姐,倾隽姐姐点点头抱着阿宁去了里屋。


师哥坐在八仙桌旁不动,抬手倒了一杯茶给我:“小何儿,你当那糖水摊儿的女主人是谁?那是你娘亲。”


我的手忽而抖了一下,那一满杯热茶水便倾在手上。


“她乳名便是大莲,是与师父一同私奔的那位小姐。她被迫嫁人后,双亲觉得失了颜面,举家去了苏州城,自此再无消息。


“她嫁的那人家境原是很殷实的,只是那人一身恶习,没两年就将积蓄挥霍尽了,脾性也愈发坏起来。


“幸而她会做些桂花糖水,支个小摊加上师父的救济,倒也吃食无虞。


“后来她生了你,那人不喜你是个女娃娃,将你丢在了清水河畔。


“她找过来时,你已快没了哭声。正是腊九寒天的,她没法子,将你托付给了师父。师父为了她安心,发誓好好待你 ,且在你之后再不收徒。因此戏园中只有师父一人只有寥寥两个徒儿……”


师哥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师父在门前问了:“探清,小何儿,你二人可在此吗?”


师哥起身忙应了一声,向外走起。


我跟着走在后面,心里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已清楚了七八分。


出了戏园,不远处有几个人站在一口棺材旁。


师父领着师哥与我走近了,他们先是与那几人寒暄了一番,接着就将娘的尸首抬入棺中。


封好棺后,师父转过身看着我,“小何儿,过来给你娘磕头。”


棺前的人都退开了,我走上前先是向着棺材拜了一拜,然后叩首。


今夜却是没有月亮的。


我从未想过,在民国会有这样黑的天。


那夜在城郊葬了娘亲之后,我停了戏演,扎上了素绸子。


如今已过了三月,万不可再推着不演了。


这些时日,我将新戏磨了又磨,戏园中的人都说此番戏演当得风靡北平。


我一改往日素衣飘飘的装扮。


着铁衣,持缨枪,翻身上马,端的是巾帼风姿。


台下喝彩不断。


我忽而觉得好生无趣。


人们可以花了大把的大洋,为一出戏喝彩落泪,却看着山河飘摇,亲人亡于面前而无动于衷。


只是我,又有何颜面指责他们。


我自己,又何尝不冷漠于心,不动于身。


当初师哥说的,我已全信了。


这乱世,何曾有过安生日子。


从前我以为的安生,不过是没看到腌臜的那一面。


倾隽姐姐敲了房门,邀我去吃她新学的桂花汤圆。


隔着房门,扑鼻的香味便传了出来。


阿宁在倾隽姐姐的怀中咿咿呀呀地说着:“……圆……圆,何儿姐姐,吃……”


我笑着应了一声。


她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汤圆入口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想起那一日,阿娘将一罐汤圆给我,又与我说是旁人给的。


她那样的处境,仍旧不忘给我送一罐汤圆,不知回去后又该是怎样的难捱。


我竟也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若是早些与师父他们说了,我或许……

或许就可以早些知道身世?


或许就可以与她相认?


或许就可以救下她?


又或许,如何呢……


迟了三个月的泪水终于还是决堤而出。


分明很甜的桂花汤圆,我却吃到了酸楚。


倾隽姐姐递了帕子过来,又抱着阿宁退了出去。


清水河两岸的人早早熄了灯,又不约而同放起炮仗。


爆竹声起,一岁又除。


当今局势动荡,戏园中人都不敢轻易离开北平。


放完炮仗后,院中熙熙攘攘坐满了人。


一人一道拿手菜,颇有些百家饭的意味。


我央了师父,将木禾与戏文先生也请了来。


木禾与几个师侄玩得兴起,大有一夜不睡的架势。


戏文先生并未有什么过多的情绪,他正写着一出新戏,端着茶水就那么揣摩起了戏中的人情是非。


正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正月过去,师父的身子每况愈下。


师哥为他请了好些郎中来。


瞧来瞧去,原因只一个,是心病。


最后师父发了话,生死由天。


我与师哥没再劝,一者劝不动,二者请了郎中也无用。


戏园上下都尽力逗着师父开心些,几位师伯私下已醉过几次,口中翻来覆去只那一句:“可惜啊……可惜……”


三月春风吹得百草生,师父的身子似乎也跟着硬朗了些。


这天,师父梳洗得精神了些,唤了我与师哥到厅堂。


“探清,何儿,你们可知春熹班这春熹二字是何解?


“春光是锦瑟华年的破晓,而我们中华儿郎要做的是让中华破晓,所以我们春熹班所唱皆奇人,或爱国或忠贞,个个可歌可泣。


“我不求你二人留芳百代,只是莫要做那奸贼遗臭万年。”


这一番话师父说了足有两柱香。


我看着师父颇有些费力地说着话,想着这满是纷争的人世间,不由得一阵心酸。


师父说,我们人活一世为的是家国。


我听说过许多人活着为反哺,为金兰,为风月,总以为为家国而活的人仅存于话本中。


可是如今,师父说,我们中华儿郎要做的是让中华破晓。


我心中忽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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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轻舟一叶轻舟缓行在浅浅的水湾,四周群山环绕,烟雾弥漫,空中坠着点点细丝,舟上的人影隐隐绰绰,忽隐忽现。“这位公子,你可是有急事?我看这雾有些不太对,不如我们缓一缓再做前行?”船夫使着桨,卖力地划着。“不可。劳烦这位小兄弟了,可否再快一点?”白衣男子眼角泛红,眼里密密麻麻布着血丝。群山上有着大片...

隔江犹唱后庭花-终章

隔江犹唱后庭花-终章

上集链接:隔江犹唱后庭花若是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这世间安宁,那便真真是不枉人世一遭了。到了那时,我便再也不是人们口中的戏子贱身,而是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华儿郎!我兀自想得入神。不料师父喝下半盏茶后却是话锋一转,“探清,春熹班日后有你与倾儿看管,于我是放心的。只是,我放心不下何儿……”师父一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