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微醺| 程氏女

郁文听人介绍从乡下来到上海，本想着能找个赚钱多的差事，好补贴给家里爹娘，没成想一下火车就遭了贼，那么大个包叫人当街抢走，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他追了几条街，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追到，正当他绝望之际，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

郁文一转头，见是一个穿着旗袍大氅的女子，她红艳艳的嘴唇微微张合，变魔术似的从手里变出他的包裹，“先生，这是你的吗？”

郁文惊喜极了，连声道，“是是是！是我的！”

女子笑着说，“以后出门可要小心点，要不是我正好看到叫人帮你追了回来，你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郁文感激涕零地连连道谢，“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好了，您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不辞！”

郁文越说越激动，简直要当街下跪，女子哭笑不得地扶住他，“别别别，现在早就不兴这一套了，快起来。”

“我瞧着你像是刚来上海吧，有工作了吗，要是还没有去处就来点翠楼，我给你安排。”一阵风吹过来，女子拢了拢肩上的大氅，半张艳丽的脸庞都隐在了皮毛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决定好了就来找我，我是程宋。”

那是郁文第一次见到程宋，却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程宋是富商程见山原配生的长女，本来一直在国外留学，前些年程老爷子病重才回国来的。

据说程见山过世后，程家的姨太太们在分家产这件事上闹得一个比一个凶，程宋的生母早就辞世，她又是女儿身，姨太太们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却没料到程见山把所有财产生意都留给了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儿。

给郁文讲故事的男子兴奋起来，“那些个养在宅院里的女人见识短浅，还以为人家程大小姐是什么好欺负的，结果呢，嘿！人家程老板回国那年才二十，带着几十个配枪的壮汉进了家门，直接就给那些人都吓傻了！”

程宋进家门那日，随意地解了扣子脱下外套，立在一旁的下人立刻战战兢兢地接了过去。

“各位姨娘，我实在是回来的匆忙，没有带什么见面礼，不要见怪。”程宋轻轻抿了一口茶，皱皱眉，“这茶也太涩口了，我父亲过世，家里的下人们做事都不上心了，苦了各位姨娘和兄弟姐妹。”

所有屋内的人疑惑极了，不知道程宋打得什么主意，气势汹汹地带着一群人进了宅子，活像是要打劫，却又这么客气的讲话，一时间没有一个人敢接话。

“闲话改日再叙，相信各位也都知道，我这次回国是为了完成我父亲程见山的嘱托—接管程家。”

听到这话，终于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程宋把茶杯不轻不重地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屋子里立刻又变得鸦雀无声。

“我不愿与各位闹出什么争家产的丑闻，白白地让别人看了笑话。”

程宋收起一开始进门时的温和笑脸，一双凤眼冷冷地扫过心怀鬼胎的众人，“我便直说了罢，今天我带着人来，就是为了拿我的东西，这程家不是我的我断不会要，要该是我的，各位也别想沾染半分。”

“当然，要是你们乖乖的不惹麻烦，我承诺保全各位的荣华富贵，不让你们后悔姓程一回，要是谁不肯配合，还想作出什么幺蛾子来，我也定然不会让他好过。这其中的各种利害，你们想想清楚吧。”

程宋就坐在椅子上一下下地喝茶，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好像就是要逼他们当场做决定，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在程宋把最后一口茶喝完的时候，终于有人陆陆续续地交出了钥匙。

至此，程宋正式成为程家的新主人。

“要说程老板手底下的产业最有名的就是那点翠楼了，日常接待的都是贵人，郁文，等你长大了要是能去那里面谋个差事，吃穿就不愁啦!”

却没想到一晃十年过去，上天这样厚待他，真的让他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郁文下午便来到了点翠楼。

一个有些年长的人接待了他，听他说明来意后笑着说，“我们程老板交待过了，我已经安排好了，我姓何，大家都叫我何叔，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就行。”

郁文成为了点翠楼的服务生。他工作了许久都没有见过几次程宋，甚至没有当面向她道谢的机会，程宋只在晚上客人多的时候会来看看，其余时间都是何叔在管着。

一天晚上，郁文正在上楼要端酒给客人的时候，就听见二楼的一间包厢里传来巨响，像是酒瓶被摔到地上的声音，郁文连忙跑向那个房间，一开门就看见服务生馨儿被人掐着脖子，屋子里的酒瓶碎片散落一地。

郁文吓了一大跳，马上冲过去救馨儿，二十一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不知轻重，竟一下子把那男人掀翻在地，男人爬起来怒骂道，“什么狗东西敢碰我！”

郁文把馨儿护在身后，看清了男人的长相后害怕起来，这是孟将军家的独子孟绍，是个有名的纨绔子弟，郁文咽了咽口水，尽量冷静地说，“有什么话好好说，您也不能掐人啊。”

“呸！一个下贱的服务生，碰一下也不行，都来这地方了还装什么清高！还敢打我，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们，你们不知道这上海跟谁姓！”

眼看着凌厉的耳光要打下来，郁文本想着还手，却又想到程宋，这样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呢？让他打完消气就好了吧，这一瞬间郁文想了许多，到底是没有还手，闭上眼睛准备挨打。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却是孟绍惨叫了一声，郁文睁开眼睛看到程宋站在他前面握住了孟绍的手腕，直发出声声脆响。

程宋甩开他的胳膊，拿身上揣着的丝巾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说，“这上海跟谁姓我还真不知道。只是这点翠楼姓程，谁也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闹事。你父孟连英都要给我几分薄面，你算个什么东西。”

程宋转过身来，“你们两个没事吧。”

郁文急忙道，“我没事，只是馨儿被他打了，还不知道身上的伤严不严重，老板，能不能赶快叫个医生来看看？”

“那是当然。”程宋对旁边的何季说，“何叔，马上叫医生来，这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快清理，至于这渣滓，马上叫人传话给孟老将军来带走。”

何叔应了声“是”，立刻有十几个保镖上前来架起孟绍走了出去。

程宋请的医生在屋内给馨儿检查，郁文就守在门外，程宋走了过来拍了拍他，“郁文是吧，今天做的不错，你很勇敢。”

郁文受宠若惊地摇摇头，“这不算什么的，谁见到那样的场面都得上去帮忙。”

“话虽如此，可就孟绍那个无法无天的样子，任谁都要害怕，你还能挡在馨儿前面保护她已经很难得了。”

郁文偷偷瞄一眼程宋，试探着说，“您不也不怕吗？”

“我？”程宋笑出声来，虽然郁文已经高过她，程宋还是像摸小孩子的头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傻小子，你跟我能一样嘛。”

郁文失落地垂下头，是啊，他怎么跟程宋比呢，他陡然生出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就像是好不容易拉近了与崇拜的人的距离，却被告知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程宋看出他心情有些低落了，笑着问，“我说这话让你不开心了吗？我没有打击你的意思，你讲义气又很谦逊，将来的日子不会差的，我看你说话谈吐也清楚，是不是读过书？”

“也不算，只是在村里有跟着先生学过一些日子，能识字而已。”

“不错，识字就很好了，这样，你来给我当秘书，不要浪费了你学过的东西，我也不必再额外寻人。”

郁文震惊地看着程宋，“这，我，我能行吗?”

程宋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郁文当然愿意！这样可以靠近程宋的机会他当然愿意，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看着程宋信任的眼神，郁文用力地点了点头，大不了努力去学，绝不能辜负程宋一番好意。

郁文就这样成为了程宋的秘书，一做就是三年。

他努力好学，程宋也乐意耐心地去教，两人越相处越觉得投缘。

他们经常会在饭店打烊后找个地方喝酒，程宋很是豪爽一喝酒就停不下来，郁文一开始只是陪着，慢慢地他也能喝一些，到后来他已经可以和程宋比赛了。

程宋喝酒时会脸上会泛红，从额头一直红到耳后，双眸含水，在晚上微弱的月光映衬下，能让郁文心跳不止。

这天晚上郁文在办公室里处理账目，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身上披了件狐皮大氅，他笑笑，“披在我身上就是我的了。”

“你拿去，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程宋拿起一张报纸，紧皱着眉，“最近的局势不太好。”

郁文看着报纸上的大标题，也神色凝重地说，“确实，听说前线物资很是吃紧。”

程宋端起手边的茶，也不管是凉透了，一口饮尽后抬眼看着郁文，无波无澜的眼神让郁文心惊，“你是打算？”

郁文一下站起身来，“你！”

程宋还是直视着郁文，郁文脑子里乱极了，跌坐回椅子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程家产业都由姨太太们掌管，他们是万万不会同意这么危险的事情，能保存物资的只有点翠楼，点翠楼有五个出口，十二个包厢，雇了九十七个人...”

“郁文。”程宋平静地叫了一声，“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

郁文冷静下来回视着程宋的眼睛，“不，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并尽我所能去助你实现它。”

郁文只觉得遇见程宋以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以前的他胆小懦弱，会因为在街上被人抢走包而手足无措，也会因为遇见恶霸客人吓破胆子，不敢还手，现在他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他可以淡定地在日本人面前指挥着把装着物资的箱子挪进后院，然后面不改色地说是厨房要用的米面，也可以花言巧语地哄骗日本军官出钱买一些极贵的酒，再转身把这钱捐给前线士兵的家属。

郁文想，他替程宋做什么都无法表达他心中万分之一的感激。

这样安稳的日子却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坂本大佐坐在大厅里，一群日本士兵严肃地站在他身后，饭店的大门紧闭着，郁文的头上渐渐渗出冷汗来，终于一声进门的响动打破了沉寂，饭店的众人看向救星一般看向走进来的程宋，郁文的心却重重地跳了起来。

程宋摇曳生姿地走进来，娇笑道，“哟，今儿个是怎么了，坂本大佐也赏脸来到我这小地方，瞧我却没有及时招待，该罚该罚。”

“程老板是该罚。”坂本淡淡地说，“不是因为没有招待我，是别的事情。”

郁文感到一阵惊惧。他不着痕迹地望向程宋，发现程宋也在看他，看着程宋略带安抚的眼神。郁文一下子放下心来，他一直坚信，有程宋在就能化险为夷。

“程老板，我的人查到最近总是有不明去向的物资出海，方向像是送给前线，可我的线报说最近我们没有收到别的物资,那就是送给中国人的了。”

坂本不疾不徐：“我们最讨厌说谎的人，本来各位都已承诺效忠大日本帝国，却还偷偷做出这种事，实在是令人生气。”

程宋摁摁太阳穴，无奈地说，“大佐，您这都把我给说蒙了，所以您的意思是说这物资是我送出去的？说话要有证据的啊。”

“证据是要搜查过才有。”坂本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去，“程老板，得罪了。”

程宋点了点头，不在意地说，“请便。”

郁文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些人前前后后地搜查，疯狂地回想有没有什么漏洞，直到看到士兵们两手空空地回到大厅才稍稍安心。

“搜到了吗?”程宋抿了抿嘴唇，那胭脂越发娇艳，“没有的话，我们可要开门做生意了。”

“等等。”坂本站起身来，“物证找不到，却有人证，把她带上来。”

郁文看到士兵拖着一个人上来扔在地上，那人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身上各处还都是伤痕，可怖极了，待看清她的脸之后郁文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是馨儿！

馨儿前几天就失踪了，郁文登了寻人启事还报了案，万万没想到是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

程宋脸色也变了，“大佐，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店里的人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坂本微笑道，“她太过嘴硬，不得已便用了点手段，她亲口说几次见过物资藏在后院，到了时间就会有人来带走，程老板，你怎么解释？”

“你这是屈打成招！”郁文忍不住大喊一声。

坂本看向郁文，目光冷的像刀子，“哦对了，她还交代说是程老板和她的秘书合谋，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她的秘书吧，把他带回去审问，肯定能问出来更多。”

“谁敢！”程宋猛地站起来，厉声道，“大佐，找不到证据就乱抓人，在哪里都没有这样的道理，您不经我同意就带走了馨儿，如今还想再一次带走我的人吗！大日本帝国就是这样对待良民的吗！”

程宋走到柜台里掏出一把枪，走到坂本面前给枪上了膛，“我做生意这么些年，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今天您不给我面子，我也不必给您面子，就算是丢了性命，我也不会让你们带走这里的任何人。”

看到程宋拔出枪，本来安静的站立着的保镖们也纷纷掏出枪来，场面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坂本盯着程宋的眼睛看不出喜怒，程宋也不惧怕地直视他，终于是坂本一抬手，“程老板，我们倒也不必闹成这样，今天是我冒犯了。”

坂本站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郁文悄悄地呼出一口气，他走到门口却站住了，背对着店内的人，沉声说，“我们一贯觉得，做不成朋友的人就要及时消灭掉，以防日后成为敌人，程老板今天这样的表现让我觉得我们是做不成朋友了。”

话音刚落，坂本猛地转身掏枪射向程宋！

郁文身子已经率先作出反应，挡在程宋身前，他闷哼一声，缓缓地倒了下来，胸前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鲜血不断地流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衫。

大厅里乱作一团，枪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但是郁文已经听不太清了，只仿佛感觉到有人在大声地哭泣，仔细一听原来是程宋，他心疼极了，想去擦她的眼泪，手却疼的抬不起来。

他很费力地睁开眼睛，想看清这个人的样子，他有好多话想说。

他想说我很喜欢你，我写了很多情书却不敢送出去，都藏在你送我的书里；他想说你很漂亮，谁娶到你一定是他的福气，可惜不会是我了；他想说我能不能抱抱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的日子很长，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郁文痛的眼前模糊一片，他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句“万事小心”。

他想，程宋的恩情，这一辈子总算是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