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为劫
【一】
温煦和金闪闪第一次见面是在两百年前。 那时她是仙界首尊霁绝音之徒,他却还只是一只刚修成人形的梅花鹿。 彼时人间繁华,春风轻漾,某鹿一身锦缎红衣温笑而立,恍若戏本里的风雅公子——如果他做的不是骗人钱财这种猥琐之事的话。 当时温煦年轻气盛,一身浩然正气,自是看不惯金闪闪骗人的勾当,二话不说便将其当场拆穿。而金闪闪在人间做了好一阵的生意,头一回被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拆穿了,心里自是不爽。 两人话不投机,当场便打了起来。 刚修成人形的鹿妖哪里打得过仙界公认的术法天才,仅仅十招,温煦便完败金闪闪。 等金闪闪反应过来,他已被温煦强行用捆仙索绑上拖到破庙里。 温煦淡定地生火烧水之时,金闪闪却紧张地咽口水:“你,你要干嘛?” 温煦面无表情:“开荤。” 金闪闪额头上划下一滴冷汗:“开什么荤?” “全鹿宴。” 金闪闪一惊:“你竟然看出来了!” “嗯,梅花鹿。” 金闪闪强作镇定:“你不能乱来,我,我可不是普通鹿!” 温煦挑眉:“那你是什么鹿?” 金闪闪梗着脖子:“我可是鹿妖之王!” 温煦似笑非笑地偏头,一字一顿地重复金闪闪的话:“鹿、妖、之、王?” 接触到温煦阴恻恻的目光,金闪闪声音瞬间软了下去:“鹿妖之王……的姐姐的姨夫的二姑的小弟的邻居……” 温煦利索地拔剑出鞘。 “你你你不能这样,你杀了我要惹上大麻烦! ! !” 温煦不紧不慢地朝金闪闪走去。 “别别别,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温煦加快了步伐。 “大仙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求大仙放我一条生路!” 温煦毫不犹豫地把剑横在金闪闪脖子上。 “啊啊啊只要你能放过我叫我做什么都行!” 横在金闪闪脖子上的剑一顿,头顶上的声音漫不经心:“做什么都行?” 金闪闪凄凄惨惨地流泪:“嗯……做,做什么都行。” 自此金闪闪便沦为温煦在凡间的跟班。 温煦买东西,他掏钱;温煦惹事,他赔礼;温煦打架,他帮忙;温煦逃跑,他断后。 当温煦一百二十八次惹出麻烦时,金闪闪终于不堪重负地大吼:“温煦,我再也不要当你的跟班了!” 温煦笑眯眯地抽剑:“看来某人是想念当年的全鹿宴了。” 金闪闪抖了一下,却难得的态度强硬:“就算你把我煮了,我也不要再跟着你!” 温煦一怔:“你就这么讨厌我?” 最终温煦还是应允了金闪闪的要求,不过条件是金闪闪得去九蛇山帮她取灵草。 明知九蛇山上有九蛇,条条剧毒,修为千年,一不小心就会命丧蛇腹,但为了离开温煦,金闪闪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灵草拿到了,不过金闪闪也被九蛇重伤,若非温煦及时赶到,金闪闪非交代在那里不可。 看着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金闪闪,温煦突然觉得自己很混蛋。 她回了仙界,跪在霁绝音面前重重一磕头:“还请师父赐徒儿还魂丹。” 温煦向来硬气,在仙界凡间闯了祸从来从来都是自己扛,唯独这次,她没了法子。 蓝衣上仙深深看一眼满身血污的温煦:“你可知这还魂丹有多珍贵?” 温煦咬了咬唇:“温煦愿受任何惩罚,还请师父赐丹。” 金闪闪醒来已是十天后。 温煦不在他身边,只留给他一张纸,上书二字:珍重。 金闪闪看着纸上飘逸潇洒的字迹,一时竟有些发愣:她……真的走了? 【二】 仙界的神仙都知道,温煦喜欢霁绝音。 四百九十一年前,霁绝音随口一句群仙宴上的蟠桃长相可爱,温煦便偷偷把蟠桃换下,拿去无明殿做装饰,弄的众仙好不尴尬; 四百八十三年前,霁绝音路过百花苑,见此处群芳艳丽,驻足多看了会,温煦便剪下不少花给霁绝音做花篮,气得百花仙子哭了三天; 四百七十六年前,霁绝音告诉温煦西王母殿中的琉璃杯有养生作用,她便寻了想照样子给霁绝音做几个,一不小心却打碎了那杯子; 四百六十二年前,霁绝音与温煦去凡间,正巧碰上了人间放烟花,温煦瞧那烟花漂亮,回仙界后便做实验想给霁绝音放烟花,却把仙界搞得乌烟瘴气…… 温煦成仙五百年来,有一半的祸事都是因霁绝音弄出来的,每次都希望能博霁绝音一笑,但结果都是被罚到思过园去。 酒斋的老神仙表示无语的同时又不由得感叹一句:太惨了。 “有什么可惨的,绝音上仙会看上她?”百花仙子冷笑一声:“不过是个……” “嘘,”酒仙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仙友慎言。” 温煦确实来历不明,她的过往她自己都不清楚。 只知道生命有记忆的那一刻起,她便见到了霁绝音。 彼时朝阳初升,春水初盛,薄雾蒸腾的江面上竹排飘荡。 竹排的一头,站着十岁的白衣女童,而另一头,坐着闭眼的蓝衣仙人。 女童问:“你是谁?” 仙人缓缓睁眼:“霁绝音。” 女童又问:“我是谁?” “温煦。” “为什么你叫霁绝音?” “因为纵万千声像,终成绝音。” “那为什么我叫温煦?” 霁绝音微微一笑:“因为你眼中的东西。” “春水之温,朝阳之煦。” 五百年前的那一天,霁绝音将来历不明的温煦带回了自己的宫殿——无明殿。 他站在殿中央对着身旁的女童道:“温煦,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而我是你的师父。” 温煦认真地点头。 我有师父,他叫霁绝音。 温煦对于自己再次来到思过园毫不意外,但对于再次见到金闪闪感到十分意外,特别是……眼前这个金闪闪,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金光闪闪。 金眼睛、金头发、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金衣服……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金的。 温煦抽了抽嘴角:“哥们儿,好久不见,口味变重了啊。” 金闪闪冷笑一声:“艺术,懂不懂?” 两百年前,金闪闪被温煦从九蛇山救下死里逃生后,醒来发现自己不仅全身无伤,体内还多了一股仙气。找了个厉害的道士一问,发现自己竟是莫名增了几百年的仙家修为。 金闪闪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激动之下勤加休习,终于在两百年后的某一天被雷一阵猛劈之后飞升成了仙。 “所以,你现在是看守思过园的小仙?”温煦喝了一口酒。 “是啊,为了庆贺升仙,我还特地换了一身衣服。”金闪闪一脸认真。 温煦再看了看他那身可以把人闪瞎的装扮,一脸同情的拍上他肩膀:“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分到这里来了。” 思过园,顾名思义,是用来思过的地方。原本这个园子在仙界废弃多年,却因为温煦再度开放。 别无它因,只因温煦太能惹祸了。 若是一般神仙,惹了什么祸事,直接上一套仙界刑法了事,问题就在于这小姑娘她不是一般人,她是仙界首尊绝音上仙之徒。 俗话说得好,这不看僧面看佛面,绝音上仙是连天帝都要敬畏三分的存在,有他这层关系在,谁敢贸然对温煦动手? 众仙不敢妄下结论,只得一致把目光投向了无明殿中的上仙,意思是,您老人家带回来的麻烦您总得管管吧? 霁绝音略一思考,觉得温煦做出这些事确实有些过分,该罚,便道:“温煦,你去思过园吧。” 打这以后,温煦一犯事就被赶到思过园去。或是干活,或是抄书,或是面壁。但不论干什么,霁绝音都给她定了一条规矩:不准动用法术。 思过园常年废置,乌烟瘴气,又地处偏僻过分幽静,没有一个神仙愿意来此,温煦自是不想呆。但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霁绝音,所以此言一出,她就算心里再憋屈也得忍着。 在思过园苦闷地呆了这么久,总算有个倒霉蛋过来跟自己一起苦闷,温煦自是乐开了花。 一巴掌拍上金闪闪后背,温煦笑眯眯道:“从今以后咱俩就是难兄难弟了,年轻人,要加油哦。” 金闪闪咬牙切齿:“好说了,年轻人,你也要加油哦!” 语罢也一巴掌拍上温煦后背。 剧痛传来,温煦瞬间脸色惨白,酒瓶砸落在地。 【三】 金闪闪从从酒仙处得知,两百年前温煦为从绝音上仙处拿到还魂丹,受了十道雷刑。 而雷刑留下的伤痕,永生不褪。 “她为什么要拿还魂丹?” “据说是在下界惹了祸,拿丹去救人。” 金闪闪沉默片刻。 还魂丹,数千年炼制一颗,生死人肉白骨,服者增百年仙力。 “新来的小仙,你似乎还挺关心那个温煦?”酒仙突然发问。 金闪闪一愣:“啊?” 酒仙叹一声:“你成仙晚,仙界之前的事都不清楚,老夫也不便告知你。不过奉劝你一句,离那个温煦远点,她……” 酒仙顿住话语,无奈摇头。 当温煦见到眼前抄写的整整齐齐的五百遍《道德经》时,不由愣住:“这都是你抄的?” 金闪闪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故作帅气地一挑眉:“是啊,你师父罚你的功课,我都替你做完了,厉害吧?” 温煦扯了扯嘴角:“厉害,只可惜我还得重做一遍。” “为什么?” 温煦拿起他抄的一本《道德经》:“你没发现你的字迹跟我完全不一样吗?” 金闪闪眼角抽搐。 温煦这次被罚在思过园抄书,五百遍《道德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能出思过园。 当温煦抄了四百八十遍《道德经》时,她终于坐不住了,一丢毛笔:“走,我们去下界玩。” 金闪闪看一眼她抄的书,问道:“你书没抄完就走,不会被罚吗?” “会啊,”温煦无所谓地耸耸肩:“但我不在乎,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金闪闪看她一会:“你先去吧,我有点事,一会儿再来找你。” 看他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温煦虽好奇,却也没深究,约好了时间地点,便先一步去了凡间。 恰巧是人间七夕夜晚,满城灯火璀璨。街上热闹非凡,许多少年男女都暗暗寻着有缘人。 温煦一路边走边看,在一棵月老树下停下脚步。 树上挂着许多月老牌,每一副上都写上了有情人的名字,灯火照耀下格外美丽。 “姑娘,买副月老牌吗?” 小贩的声音传来,温煦看着他手里的月老牌,有一瞬愣怔。 “师父,为什么人间的男女都喜欢在七夕的时候挂这月老牌啊?” “表达一种期愿。” “什么期愿?” “长久相守。” “师父,我也想挂这月老牌。” “你又没有想长久相守的人,挂这牌子作甚?” “谁说我没有,师父就是啊!” 十三四岁的白衣女童不服气地从大石头上跳下。 霁绝音微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不一样。” “想买就买呗,还纠结什么。”金闪闪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温煦转头去看,见他从小贩处买了副月老牌,伸手递给自己。 温煦接过,抬头看他。 金闪闪换上了在人间时常穿的一袭红衣,他笑了笑,晚风拂过吹动发丝,满城灯火仿佛都融在了他波光潋滟的眼眸中。 原来这梅花鹿这么好看。 温煦呆了呆。 见眼前人看自己看的都呆了,金闪闪不由勾唇打趣道:“哪里来的小姑娘,看着在下竟是连眼睛都直了。” 温煦闻言回神,好笑道:“可不是,这么美味的鹿自然要好好看,不然做了全鹿宴可就再看不见了。” 被提及当年黑历史,金闪闪瞬间就想炸毛,深吸口气忍下暴走的心思,对着温煦皮笑肉不笑道:“鹿,还是原来的鹿,但又不是原来的鹿,所以你这全鹿宴,大概是做不得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说你是不是不服?” 金闪闪抱胸歪头看她:“确实不服。” 温煦颇为霸气地一挑眉梢:“不服来战。” 意料之中,金闪闪再次败给了温煦。 温煦收剑回鞘,笑道:“少年,想不到你进步还挺大,不过想打赢我,还得再修炼几千年。” 金闪闪揉着被打的惨痛的胳膊斜她一眼:“你要不要这么狂?” 温煦眨眨眼:“我自是有狂的资本。” 金闪闪摸着下巴思索:“你说若有一天我真的打赢你了呢?” 温煦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金闪闪盯着她瞧了好一阵,脸上似带了几分认真:“若真有这么一天呢?” 温煦嗤笑一声,浑不在意:“那我便允你一事。” 【四】 变故来的太突然。 温煦回到无明殿时,霁绝音已昏迷了三天三夜。 “怎么会这样?”温煦焦急地问一向与霁绝音交好的酒仙。 酒仙淡淡看她一眼:“三天前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 温煦一怔,继而垂下双眸,低低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呢。” 金闪闪疑道:“所以……三天前是什么日子?” 酒仙叹口气:“这就要追溯到五百多年前了。” 五百年多前,仙魔两界起战,仙界女战神执惑奉天帝之命出征抗魔,哪知竟与魔界首尊相恋。 执惑为助魔界首尊一统仙界,抛弃仙界,并将仙界地形,兵力,诸将弱点等许多信息纷纷告诉他。 那一战僵持了十年,仙界打的异常吃力,节节败退。反观魔界,所向披靡。执惑甚至在魔界与魔尊生下一女。 最后霁绝音和天帝在决战关键时刻以自身元神为引,在仙魔两界的天河处开启仙界禁阵诛魔阵,堪堪险胜了魔界。 诛魔阵虽然威力巨大,却一直被仙界视为禁阵。只因凡是因此阵而亡的人,死后便会成为恶灵,作恶六界。 那一战死伤无数,因此战后恶灵也无数,聚合起来威力巨大,竟是一点也不亚于魔界之威。 众仙虽齐力施法将所有恶灵封印在天河,却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解永久之患,一旦众恶灵破除封印,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了稳固封印,霁绝音和天帝每年都消耗自身修完,去加强封印。 但近两百年来,封印越来越不稳,竟是时刻都会有崩破的迹象,而霁绝音和天帝也常遭到反噬。 “三天前,便是师父去加强封印的日子,”温煦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霁绝音,喃喃道:“他这幅样子,定是受了封印反噬。” 温煦眼中的专注和痛意让金闪闪心中一阵不舒服,他偏过头问酒仙:“难道就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可以彻底解决这恶灵?” “自然是有的。只需一个拥有强大仙魔之力的人,以元神为祭,即可灭了这恶灵。” “这样就可以了?” 酒仙摇摇头:“你以为这事很容易么?这浩浩六界,到哪里去寻一个拥有强大仙力还能同时拥有强大魔力的人?且就算寻到了,人家能心甘情愿地以元神为祭?” “那岂不是只能任由这恶灵发展?” 酒仙再度摇头:“这倒不是,近几年,绝音上仙倒是想到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 “这……我等就不知了。”酒仙敛了眉目。 “师父要何时才会醒?”温煦开口,嗓音竟是有几分沙哑。 “不知。” 温煦突然站起来往外走。 金闪闪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九蛇山,采灵草。” 金闪闪一瞬僵硬,温煦挣开他的手走掉。 “九蛇山的灵草,有助于神仙恢复伤体,你且让她去吧。虽然那地方危险,但以她的修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酒仙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金闪闪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呆在原地。 原来两百年前,你竟是为了他,才让我去九蛇山采灵草吗? 回忆像苦水,涩的瘆人。 【五】 温煦带着一身伤回了思过园。 与九蛇缠斗本来没多大事,但一不小心扯开背上受雷劫的伤口,温煦痛的几乎连剑都拿不稳,瞬间就处于劣势,竟是拼了鱼死网破才离开九蛇山。 见到金闪闪的一刻,她再也撑不住。晕过去的前一秒,对着他说了句:“灵草给师父。” 金闪闪既痛且怒,最终只化为一声苦笑。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温煦猛地惊醒,身上的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见金闪闪过来,她开口便问:“灵草给师父了吗?” 金闪闪偏过头低声道:“给了,他也醒了。” 温煦松口气便想下床,金闪闪按住她:“你干嘛?” “师父醒了,定是要检查我功课的,我《道德经》还有二十遍没抄完。” 金闪闪看她一眼:“不用了,我已经替你抄完了。” “什么时候?” “你去凡间那日。” “所以……那日你让我先走,是去帮我抄书了?” “嗯。” 金闪闪递给她一本自己抄的《道德经》:“字迹像不像你的。” 温煦不可置信地看了那抄本老半天,抬头愣愣望着金闪闪:“你……” 金闪闪对她温柔笑笑:“像不像?” 温煦静静看他好一阵,突然红了眼圈:“像。” 温煦按时完成了任务,回了无明殿。 许久没去思过园,也许久没见到金闪闪,温煦突然觉得这仙界好生无趣。 掏出那日在凡间买的月老牌,温煦用墨笔在其中一张上端端正正写了自己的名字,而转到另一张月老牌时,她突然顿住了。 她想写霁绝音的名字,可不知为何,脑中却是一个人的相貌。 温煦突然不知所措。 再次见到金闪闪,是一个月以后。 温煦毁了酒仙新酿的酒,被霁绝音罚到了思过园。 金闪闪看到温煦时,明显怔了片刻。 他脸上竟是恍如隔世的神情。 “你怎么又来了?” 温煦坐在石桌上,看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袖中的月老牌被捏得死紧:“闯祸了呗。” 金闪闪给她添茶,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有几分怅然地低语:“你怎么这么能闯祸?” “我一直都是这性子,没办法。” 金闪闪放下茶壶静静看她:“可你每次闯祸都要连累我帮你受罚。” 温煦被他专注的眼光看的有些受不了,手心冒汗,只能更紧地捏住那月老牌:“那……我以后少闯点祸,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金闪闪像是没听到般仍旧直直瞧着她:“这么能闯祸,若我不在你身边帮你受罚,可怎么办?” 温煦一愣:“啊?” 金闪闪沉默一阵望向远方似是微叹了口气:“温煦,我不想见到你,从今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温煦稀里糊涂:“为什么?” “因为我烦了。” “就像两百年前一样。”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 “温煦,我再也不要当你的跟班了!” “看来某人是想念当年的全鹿宴了。” “就算你把我煮了,我也不要再跟着你!” 那时自己纵有微微惆怅,却还是愿意放手让他走,而现在自己怎么舍得,怎么甘心? 温煦“腾”地站起:“我不准!” 她的语调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金闪闪凉凉一笑,眼神明明是嘲讽,却又带了些叫人看不懂的情绪:“当年我便是讨厌你这幅性子,自负,狂妄,还不断地闯祸。” 温煦只觉眼睛涩的慌,语气却仍强硬:“我不管,我就是要来找你。” 金闪闪看她一眼,偏过头去:“那跟我打一场罢,若是你未赢我,从今往后就别来此找我了。” 温煦撤回剑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金闪闪竟然跟她打成平手。 怎么可能有人短时间内功力大增这么多? 看着她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金闪闪淡淡道:“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温煦,记住你那日在凡间答应过我的话。” 他转身走两步,突然又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温煦。 他的眼睛里压抑着太多东西。 “我会打败你的,一定。” 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温煦突然想起那日七夕他对自己说的话:“鹿,还是原来的鹿,但又不是原来的鹿,所以你这全鹿宴,大概是做不得了。” 他早已不是两百年前那个瑟缩又胆小的鹿妖,他是能够面不改色跟自己打成平手的金闪闪。 他不再是当年的他了。 【六】 当金闪闪被天帝封为上仙的消息传来时,温煦失手摔落了一个酒杯。 见新酿的酒又被这丫头糟蹋了,酒仙心疼地眉毛都皱起来了:“诶呦喂,我的酒啊!” 温煦怔忡间无意识扯上酒仙的胡子:“老头儿,你说他怎么就突然被封为上仙了?” “有上仙的修为了,肯定就封上仙了呗,这有什么好说的,诶诶你快放手,痛死我了!” 温煦加重手上的力道:“怎么可能有人在这么短时间内修为突进这么多?你说他是不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 “谁知道呢?诶呦你快给我放手!”酒仙痛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温煦松开手,转身往金闪闪的宫殿跑去。 酒仙揉着自己的长胡子,掩去眸中悲悯。 “金闪闪,你给我出来!” 温煦怒气冲冲地闯进金闪闪的殿中时,金闪闪正悠哉地品茶。 “把我殿中七十二守卫全部打伤,你可该给我个说法?”高位上的红衣人优雅放下茶盏,波澜不惊地望向她。 温煦冷笑一声,不答反问:“我问你,你是不是用什么邪门歪道在修习,不然怎么会这么快有上仙的修为?” 金闪闪嗤笑一声:“怎么,就只有你修为大涨是天才之力,别人修为大涨就用的是邪门歪道了?” 温煦忍怒对他好言相劝:“金闪闪,不用正途修习是会走火入魔的,你赶紧给我收手废了那些修为!” 金闪闪哈哈大笑:“温煦啊温煦,你还真是自视甚高,你叫我废了修为我便会听你的?” “你果真是用了邪门歪道?” 金闪闪轻笑出声:“是又如何?” 温煦不发一语,咬牙看了他好一阵,竟是落泪。 金闪闪一怔。 酒仙曾问他,说你觉得你温煦的眼睛像什么。 他说,晴空万里。 温暖如春,坦荡如砥。 然此刻,那人眼中染上了层层雨雾,不再澄澈。 金闪闪心中一窒,难言的压抑沉痛毫无预兆地蔓延开来。 他站起,下意识就想伸手抹去温煦脸上的泪水,却生生止住。 “金闪闪,收手吧。你若是舍不得那些修为,我便把我的修为渡给你,想要多少你都拿去,全部给你也行。我只求你收手,再这样下去,你会走火入魔,你会死的!” 少女的声音带了哭腔,金闪闪握紧袖中拳头,缓缓闭眼:“你不是喜欢霁绝音吗,又何必……对我这么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纠结这个……” 金闪闪抬手阻断了她的话语:“跟我打一场吧,若是我输了,便什么都听你的。” 温煦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拼命过。每挥一剑,仿佛都耗尽了毕生修为。 剑光凛冽,剑气幽寒,每一丝杀气都尖锐刺骨到让人窒息。 金闪闪和温煦打得不可开交,两人身上的伤痕和血迹都越来越多,但谁都不愿意首先收手。 战事已经持续了三个时辰,金闪闪脸色苍白,温煦也已是强弩之末。 最后一剑狠狠挥来时,温煦终是没能闪开。 她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看着金闪闪居高临下向她走来。 “你输了。”他面无表情。 温煦苦苦一笑。 是啊,她输了,她竟然也会输。 “当初你说,若我赢了你,你便允我一事。今日,我要向你讨一样东西。” 温煦撑着剑站起,当年玩笑一语,竟然成了真,果然自作孽不可活。 她微微苦笑:“什么东西?” 金闪闪伸手:“当年七夕,你在凡间买的月老牌。” 温煦不解:“你要它做什么?” “愿赌服输,给我。” 温煦抿唇,掏出月老牌扔给他。 金闪闪稳稳接住,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温煦从身后一把抱住他,感受到怀中人一颤,她开口:“金闪闪,求你,收手吧。我的修为全给你,真的。” 少女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衫,金闪闪的心仿佛也被浸湿了。 他狠心推开温煦:“没可能。” 温煦倒在地上,看着红衣人走远,突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竟是流出了眼泪。 金闪闪一步步远离她,听着少女悲怆的笑声,在她看不到的角度,红了眼眶。 【七】 金闪闪死了,元神祭祀天河,魂飞魄散。 温煦几欲昏厥,死死盯霁绝音:“怎么可能!” 霁绝音长叹一声:“他是代你死。” 温煦是五百年前执惑与魔尊之女,拥有纯正的魔力与仙力,是六界唯一可以祭祀天河的人。 当年魔界战败,十岁的温煦成了战俘,众仙一致主张杀掉她时,霁绝音和酒仙却提出了这个建议。 但当时温煦尚小,仙力与魔力都不强,只能在五百年后再举行祭祀。 霁绝音自觉愧对温煦,便抹去了她十年的记忆,给了她新的身份,想让她安心愉快地过完最后五百年,当是最后的补偿。 就在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时,却突然杀出个金闪闪。 金闪闪从酒仙处得知了温煦的真实身份,便起了心思,代她而死。 温煦怔怔:“他哪里来的魔力?” “你忘了,他成仙之前,本在魔界为妖。” 原来,他用邪门歪道修仙竟是如此? 温煦红了眼眶:“为何……为何要代我死?” 霁绝音没有说话,只掏出一副月老牌。 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温煦,金闪闪。 温煦泪如雨下。 猛然想起一个日光晴好的午后,少女想去思过园看某鹿,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进去,怎么办呢? 有了,闯祸。 故意砸毁了酒仙酿的新酒,少女十分开心地被赶进了思过园。 攥紧了手中的月老牌,她想给那人一个惊喜。 “你说,这空着的一张月老牌上写什么好?” “我怎么知道,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呗。”甚至能想象到那人无语的模样。 少女弯眸一笑:“那就金闪闪吧,我瞧着不错。” 很早,便觉得不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