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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客

短篇美文2个月前 (03-06)朦胧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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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当整个金陵城下起漫天梅花雨的时候,正是镇北大将军苏恒自前线击败敌军得胜归来之日。

那日烈羽军班师回朝,北风猎猎,四方旌旗随风飘扬。

为首的主帅苏恒一袭白衣银甲,手持长枪,骑坐在英挺高大的战马上,威严的气势让无数守在城门口翘首迎接的百姓们皆惊叹艳羡。

就在大军浩浩荡荡准备进城时,却被皇家禁军阻挡在城外。

"罪臣苏恒接旨——"

跟随禁军前来的大总管捏着嗓子高声喊道。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一声,无不觉讶异无比。苏恒却没有半点迟疑,翻身下马,恭顺地跪倒在地,等候宣旨。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第一章

苏恒与当朝皇帝刘启铭,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他是将帅之子,父亲是当朝大将军,与先帝是手足之交。他自小便经常被父亲带着出入皇宫,因他天资聪慧,先帝也对他宠爱有加,加之他又与七皇子刘启铭年纪相仿,于是先帝便撮合着两个孩子玩到了一处去。

刘启铭比他大了两岁。初见时他八岁,刘启铭十岁。

那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最天真无邪的时候,虽然容易相互熟络,但苏恒生性淡漠内敛,不喜与人交往,于是和刘启铭的关系一直是平淡如水。

两个人真正结交为朋友的缘由,是因为一根冰糖葫芦。

那日先帝偶感风寒,需卧床静养数日,觉寂寞难耐,于是召了苏恒的父亲带着苏恒前来叙话。

两个大人在养居殿里聊得开心,正在做功课的刘启铭觉得十分枯燥,于是拉了苏恒翻墙偷溜出皇宫去集市上游逛。

刘启铭天性活泼,在集市里上蹿下跳玩的痛快,苏恒比他年纪小,个子比他矮,身形也比他瘦弱,只能尽力迈开最大的步子跟在他身后。

忽然,刘启铭停下了脚步,眼睛不自觉被一个地方吸引了。

苏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一串串山楂外面罩着厚厚的透明糖衣,此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看上去颇是可口。

刘启铭走过去,苏恒也跟了上去。

"阿恒,要不要吃?"刘启铭看了看那一根根排列整齐的糖葫芦,转过头来问他。

苏恒摇摇头。他不喜欢吃酸的东西。

"那就只要一根。"刘启铭说。

待他接过糖葫芦,正要拿悬挂在腰间的钱袋付钱时,却发现钱袋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他从小锦衣玉食惯了,也就没想着再回去找那些钱,于是扭头对身后的苏恒说:"阿恒,我想要这个,帮我买?"

苏恒没有说话,默默拿出自己的钱袋,帮他付了钱。

刘启铭拿到糖葫芦后高兴地咬了一口,说:"好甜啊,不酸,阿恒你也来尝尝?"

苏恒看着放在他嘴边的被咬了一半的一颗糖葫芦,愣是张不开嘴。

谁知刘启铭见他这个样子,眼珠子提溜一转,上去就掰开他的嘴,把那颗糖葫芦硬塞进他嘴里。

"怎么样,不酸吧。哈哈。"刘启铭看着他咀嚼糖葫芦时面上露出的难以言喻的表情,突然开怀大笑。

"你吃了我咬过的东西,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就不许对我这么冷淡了。"大笑过后他突然趴在苏恒耳边,低声说道。

阳光下的苏恒,红了一张白玉般白净剔透的小脸。

好像,真的……不酸?

苏恒想。

从那时起,他们的关系就更近了。

苏恒还是不爱多说话,于是刘启铭总是想办法引他说话,用各种方式逗他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第二章

两个人就这样一起慢慢的长大,一起做功课,一起习武练剑,一起骑射游玩。不知不觉,便由天真无邪的孩童长成了鲜衣怒马的少年。

将军府里有一片大大的演武场,里面宝剑良弓等兵器一应俱全,且全都是上上等品,比之皇家武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启铭第一次来时便被如此规模惊艳到了,于是从那以后便隔三差五的来将军府找苏恒陪练,苏恒也很乐意,两人在互相切磋的同时都大有进益。

这天刘启铭在与苏恒持剑对练时失了神,等反应过来时苏恒的剑刃已经不可控制的划过了他的小臂,当下鲜红的血珠便透过被划破的衣缝渗了出来。

苏恒大惊失色,本就白皙的面容此时更是毫无血色,立马弃了剑俯身跪下,向他赔罪。

"臣该死。"一向淡静的声音此时染上了不可遮掩的慌张。

刘启铭只是微皱眉头,拉回思绪,随意瞥了一眼伤口,便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他扶了起来。

"无碍。"他宽慰的说。

苏恒将他带到自己别苑里为他包扎,在他转身去内室拿药箱时,刘启铭注意到墙上悬挂着的一把朱色长弓。

弓身似染血的宝玉般,通体散发着盈润的光泽。他不自觉走上前去,轻轻用手指划过凌厉的弓弦。

苏恒拿来药箱,此刻正站在他身侧,看着他专注欣赏那把朱弓的侧颜和眸中藏不住的喜爱之色,不觉竟有些紧张。

"殿下请坐,臣要为殿下包扎伤口。"苏恒轻轻开口说。

刘启铭不语,席地坐下,褪下袖管让他包扎。

等苏恒给他包扎完了,方才开口道:"将军府中宝物真不少啊。"

"殿下谬赞了。"苏恒说。

"那把弓,阿恒可否赠与我?"刘启铭俯下身,前额贴近苏恒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苏恒的身体几乎微不可闻地抖了一下。然而还是面不改色地启唇道:"当然。"

"阿恒可真好。"刘启铭重新坐直身体,笑得一脸心满意足。

"伤口虽不深,但为不留下疤痕,万不可沾水,回府后要让御医小心照料,一日换一次药。"苏恒边为他穿好衣服边说。

这一年刘启铭十八岁,已被恩准开府建牙,封号淮王,搬离皇宫,赐了淮王府。

"留下疤痕又如何?习武之人,总不能像个大姑娘似的细皮嫩肉的。"刘启铭看他将这一点小伤看的重要,便如此打趣道。

苏恒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再多言语什么。

后来刘启铭便拿走了那张弓。而他不知道,苏恒也没有告诉过他,那把弓,是苏家的传家宝。

苏家三代为帅,为刘家世世镇守帝业,两家歃血为盟,你保我江山永固,我护你永世太平。那把弓,便是刘家太祖皇帝赐予苏家先祖的信物。

而如今,那把弓,竟被将帅独子亲自赠与了一个不是太子的皇子。若是流传出去,必定会被世人诟病。一朝威名赫赫的百年将帅之家,竟也涉足党争这一趟浑水。

如此一来,朝堂上更少不了众臣的忌惮与弹劾不说,若是圣心动摇,旦夕之间,百年来积攒下的声誉便可化为乌有。

苏恒并不敢将实情告诉父亲,于是扯了个谎,说自己在训练时,一时兴起拿起了这把弓练手,不小心给弄断了,又因害怕被责罚,索性将弓丢掉了。

父亲听后勃然大怒,气的当即便拔剑出鞘朝苏恒头上劈开,幸好有母亲的及时拦阻才制止了惨祸的酿成。

等到父亲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无论如何事情都已无法挽回,总归不能要了自己独子的性命,断了苏家的香火。于是便只责罚了苏恒三十军棍。

可是这三十军棍,即使是常年铁血沙场的汉子,也是勉强支撑,更何况十六岁的少年。打到最后,苏恒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生生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能够起身。

期间刘启铭来过一次,看到苏恒一身的伤心疼地问他怎么回事,苏恒只是对他安慰的笑笑,说弄坏了父亲御赐的宝剑,被打了一顿而已。

刘启铭知道苏恒的父亲对兵器一向十分爱惜,更别说御赐的兵器了,也就没再多问。

这一年,苏恒第一次受伤,是拜刘启铭所赐。

 

第三章

党争是皇家历代都无法避免的事。如果住在东宫里的那个人不能拿出足以堵住每一张悠悠之口的本领,朝堂上便永无宁日。

那段时间大臣纷纷进言,东宫性情软弱,于政事毫无进益,且整日沉迷于酒肉女色,如此下去于国本不利,要求废黜东宫。

先帝气得几次于早朝中途挥袖而去,却又拿他这个不争气的宠子无可奈何,只得下旨废黜他,却没有再扶立新太子的打算,太子之位只是空置着,于是众党派这个时候闹得最是欢腾,站队的站队,送礼的送礼,上奏的上奏,说好话的绝不吝惜舌头,翘首以盼着自己择定的主君能够位主东宫,自己也能跟着飞黄腾达。

这日,刘启铭与苏恒一同参加先帝举行的春猎。二人无心于春猎中争风头,于是便相约离开猎场,来到一处山间闲游。

此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微风和煦。  

二人心血来潮,一同攀登到危崖顶峰,并肩看这浩大河山。

刘启铭一身黑衣,在崖边负手而立。苏恒一袭白衣,静静站在他身侧。

刘长矢满眼都是对这片江山掩藏不住的渴望。

许久,他看着远处高低各不同的峰顶,对苏恒说:"阿恒,可不可以帮我得到一样东西。"

苏恒并不言语,心下却已了然。

刘启铭此时的眼神,他并不是第一次见。既然同身为皇子,若说对那至尊之位没有半点想法,是不可能的。而偏偏刘启铭的想法,还不只是一星半点。

"阿恒,我想要这天下。"刘启铭的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苏恒仿佛一直都在等待着他这句话,在他说完后,敛起衣袍,俯身跪在他脚边,双手交合,缓缓下拜。

"臣,甘为殿下犬马。"一言既出。

这一年,苏恒二十岁,刘启铭二十二岁。

苏家历代贤良,向来不涉党争。苏恒不能表明立场,只能暗暗帮刘启铭做一些事情。

他为人素来清雅,待人刚直不阿,却学会了笑里藏刀;他素来不善言谈,不逞口舌之快,却也学会了巧言令色。他为刘启铭拉拢羽翼,铲除异己;为他未雨绸缪,机关算尽。

他跟着刘启铭四处征战,用他令人艳羡的军事天赋为他运筹帷幄,帮他立下累累战功。

五年杀伐,五年征战,他熬尽心血亲手将刘启铭推上至尊之位,自此一袭白衣血染。唯独眸间清明,恰似昨日少年。

在两人生死相依的这段岁月里,苏恒明显感觉到,他和刘启铭的关系,开始发生改变。

他们不像是普通的君臣,动辄言利。他们之间,总是掺杂着一些暧昧不清的意味。

他们一同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摸爬滚打了五载,彼此依靠彼此宽慰着,与其说是同甘共苦,不如说是在相濡以沫。

刘启铭登基为帝那天,他已被封为镇北大将军,正好被派去驻守北疆。

不料那日敌军异动,半夜突袭军营,一把火烧了粮仓不说,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还一剑斩下了他手下一个副将的脑袋。

他知这是敌国在朝堂易主国本不稳时故意挑衅,以此扰乱天下民心。

但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知道,是因为他疏忽了。

不知是被他与刘启铭共谋这大好河山如今终取得胜利的喜悦所蒙蔽了双眼,还是因自己无福得见刘启铭君临天下而心绪郁结无心整饬军务,才让敌国钻了这么大的一个空子。

他万不该在此时分心的。如此巨大的失误,足以将他小半生拼死攒下的辉煌军功尽数抹空。

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软弱,在这一次败仗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最终,他以割让三方国土为代价,换来敌国停战两年的协议。

他不甘心,更无颜面对朝堂之上的刘启铭。他知自己罪不可赦,于是不待帝王下旨降罪,便主动回京负荆请罪。

他向新帝刘启铭承诺,若是能够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两年之内,必收复失地,且让敌国再无还手之力。

大殿之上的刘启铭,看着他的眼神极其复杂,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万幸啊。他觉得。

于是他整日装懦弱无为,郁郁寡欢给敌国奸细看,却暗地里组建烈羽军,派谋臣去敌国搅弄云雨,送美人珠宝去蛊惑敌国君主。

两年之内,敌国朝局大改,内乱不断,朝臣争斗明枪暗箭,皇子弑父登基,将帅发动谋逆,整个国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他则趁此时机攻破对方国界,收回了三方失地不说,还打得对方再无还手之力,让敌国就此归附于他国。

一时间,他风头无两,成为了一代传奇。京城百姓人人知他名号,提到他时,经常与当今圣上相提并论。

他带着烈羽军回京面圣,一路上,虽心有喜悦,却也惴惴不安。

他不敢看那些百姓们向他投来的敬佩的目光,更不敢去听那些"没有苏将军便没有当今圣上"之类的话语。

他想要得到的,仅仅是刘启铭的认可。而现下看来,他不敢说,刘启铭对他,到底是赞赏比较多,还是忌惮比较多。

果然……他都没有给他自由踏进城门的机会。

 

 

第四章

苏恒是在卸甲后,被几个人押进勤政殿的。

大殿那把龙椅上,端坐着的帝王,用泼墨般的黑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来。

及至殿前,拂袖撩衣,堂堂正正跪倒在地。

"罪臣苏恒,参见陛下。"淡淡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只有两个人的大殿里。

"你可知,你犯的是什么罪?"刘启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上去无比冷漠,激的苏恒不经意打了个寒颤。

"治军不严,自负轻敌,致使我军损失惨重,国土分离,有损陛下龙颜与国威。"苏恒说。

"苏卿严重了,朕并不这样觉得。"刘启铭说。

这是刘启铭第一次对他使用讳称,无疑是在提醒着他两人的身份,是隔着君臣这一界限的。

苏恒心头一滞,贴在地面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照苏卿说来,这算是斩首的大罪了。"刘启铭语气轻松幽默,可笑得竟有些讽刺。

"可念在苏卿将功赎罪之心坚定,竭力力挽狂澜,且为我国囊括属国,扩大疆土,总归是功大于过。朕,也不会苛责于苏卿。"他接着说。

"谢陛下。"苏恒嘴上这样说,身体却丝毫不敢放松。

"可是……苏卿你,既然犯了错,总要付出点什么。"果然,刘启铭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臣……甘愿受罚。"苏恒眼睫轻颤着说。

"朕……要那个,阿恒,给不给?"刘启铭抬起手,往苏恒腰间一指。

苏恒面色唰得一下变的惨白。

刘启铭所指之处,正是他腰间悬挂着的兵符。

苏恒忘记那天是怎样走出大殿的,只记得当时的阳光,很刺眼。

他本以为交出兵符,一切便都结束了。

可是,事情往往不会顺遂人意。

第二天,刘启铭派人到将军府,当着苏老将军的面,用一道圣旨将他接到宫里,对外宣称是辅政,说难听了,其实是软禁。

刘启铭赐了他一处别宫,种上了满院他喜欢的梅花树。派人每天看守着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且不允许他碰武器,不允许他随意外出,不允许他与别人会面,连家人也不许。

苏恒一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虽没了自由,倒也安稳。

最重要的是既然自己现下的处境对刘启铭没有了威胁,他们两个,也能少些隔阂。他觉得,只要两个人能安安稳稳的在一起,便足够了。

初时他享受着这样太平的时光,不用像在战场一样每时每刻紧绷着神经。

他每日读读书,写写字,赏赏梅花,酿个梅花酿。习武之人难免手痒,于是他就派人偷偷拿来他以前用着顺手的弓和剑,藏在梅花园里,时不时拿出来耍耍。实在憋的慌,就趁侍卫不注意偷偷溜到集市上去玩,回府看看父母。

刘启铭来他这里时很少与他讨论政事,说的多半是闲言碎语,时不时还会说些朝臣的趣事逗他笑。

他也会拿出亲手酿的梅花酿给刘启铭喝,两个人坐在梅园里,对着月光共饮。等刘启铭喝醉了躺在他腿上沉沉睡去时,他就在清冷的月光里看着刘启铭俊朗的面容发呆。

直到……

当今圣上于后宫中,养着一个容貌清秀好看的将军。

无论缘由为何,做法实在是不甚光彩,有失一国之君的威严,更少不了流言蜚语。

于是朝臣们开始纷纷弹劾他,三天两日参他一本。说他祸国殃民,以男色侍君,淫乱后宫。

说他一代名将甘于委身,定是心怀不轨,有谋逆之心。

渐渐的,后宫里的嫔妃们也开始对他冷嘲热讽,时不时到他这里来闹一番,派人将刘启铭赏赐给他的东西弄坏,派人砍掉他的梅花树,更有嫔妃直接在刘启铭面前哭诉他的不是,言语甚是污秽,刺的苏恒耳朵生疼。

有些话说的人多了,他自己也开始不安起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现在这种光景,也许和那些人口中所说的没有区别。他甚至不敢再回府去看望父母,他害怕面对父亲愤怒失望的眼神。

刘启铭来看他的次数也开始慢慢减少。甚至很多时候他只有在深夜才会来到他的身边,来到他的床边,看他在熟睡,也不叫醒他,只是在他身侧悄悄的躺下,一直到晨光熹微才离开。

其实苏恒最近思虑不宁,晚上总睡不好,所以有很多个夜晚,他都能感受到刘启铭来过的痕迹。

但是他不敢直面他,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能装着正在熟睡。

他因为怕露馅都是背对着刘启铭躺,刘启铭有时会贴着他的后背用手臂环抱着他的腰,他也不抗拒,时间长了觉得姿势僵硬身体麻木了就活动活动身体,刘启铭就把手拿掉,等他安静下来,再把手臂重新搭上去。

刘启铭走后,苏恒才翻过身来,对着那人曾躺过,留下淡淡余温的另一半床铺发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有一晚,苏恒却察觉到了刘启铭的异样。

这晚,像往常一样,刘启铭入室后径直来到床前。只是他没有直接躺下,而是将一只膝盖撑在床上,俯身在苏恒上方,双手圈着苏恒的身体,看着黑暗中假装沉睡的苏恒的脸。

苏恒此时侧躺着,不知被他盯着看了多久,就在他紧张得快要撑不住时,刘启铭终于收回目光,翻过身在他身旁躺下。

不久后,他感觉到背后有人贴了上来,一只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

刘启铭将嘴唇紧紧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阿恒,我知道你没睡。"

温热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耳边,刺激得他浑身酥麻。苏恒绷紧身体,咬紧牙关,生怕自己颤抖出来,被刘启铭看出破绽。

"阿恒,若你是女子,朕定封你为后。"刘启铭又躺好,轻轻的说。

苏恒背对着刘启铭,在黑暗中睁开眼,清明的双眸里除了微微的讶异,还有不可掩盖的悲伤。

黑暗中,刘启铭搂着他腰的手又紧了几分。

"阿恒啊……我的阿恒……"他将脑袋埋入他的脖颈,喃喃地唤道。

这么多年,刘启铭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脆弱的一面,即使是在战场上被敌军十面埋伏,穷途末路时。

苏恒心中不详的预感来的极其猛烈。

 

 

第五章

自从那晚之后,已经过了小半个月,刘启铭都不曾踏着夜阙来过。

有时苏恒怀疑自己是不是半夜睡得太沉没有察觉,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身旁空余的床铺再也感受不到那人留下的余温,真切的告诉着他刘启铭确实不曾来过。

苏恒也感觉到了身旁人的异样。

那些贴身服侍他的人全部被换掉了,不管是端茶送水的小丫鬟还是每日按时来送饭的小太监,都被换成上了年纪的婆子。

从前的时候,不管是谁,来干什么,都会和苏恒说上几句驱寒问暖的话,或者讲讲外面发生的事情给他解解闷儿。而现在,那些被新换的婆子们不管看上去如何的温和慈祥,来到他这儿也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苏恒好几次试探着向她们询问一些事情,她们也只是闪躲着,说自己不知道。

苏恒心里越来越疑惑。

既然自己已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知道的?

但是见不到刘启铭,他又不好直接求见他,有什么事也就只能压在心里。

他心里的不安逐日涨大,他竟开始每日盼着刘启铭的到来。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是和深宫里那些女人们一样,日日思虑,只为盼得见君王一面。

想想竟觉讽刺无比。

然而他没有盼来刘启铭,而是盼来了他的皇后。

他整日过得迷迷糊糊,连刘启铭何时立了后,都无心去注意。

那日寒冬初过,日朗风清,满苑梅花开始吐露花苞。

当朝皇后王芷嫣,带着一群人昂首挺胸地跨进他终日冷清的别宫里。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甚至是苏恒这种定力极强的人,第一眼看到她时,都觉惊艳出奇。

女人身穿烫着凤凰花纹的大红色宫服,头上冠着明晃晃的凤钗,眉间用朱砂点着牡丹花样,腰间佩戴着镶金和田玉佩,狭长的丹凤眼顾盼流连之间射人心魄,一双柳眉倒竖着,平添几分威严之色。

雍容华贵,威仪万分,真真是国母之相。

苏恒站在门口对她大礼相迎,没有怠慢半分。

王皇后却没有正视他,而是绕过他径直来到内室。

她先是环顾了四周简洁的环境,后才用一双凌厉的眸子细细打量着苏恒。

忽然,她笑了笑,道:"坊间谣传可真不假。"

苏恒听她语气,三分感叹,七分刻薄,知来者不善,第一句话也不敢轻易接。

"苏将军可真谓是……容貌俊秀,气质不凡。"她接着说。

"皇后娘娘谬赞了。"苏恒回道。

"苏将军貌比女子,也怪不得陛下这样心怡。"王皇后突然加重语气讽刺道。

苏恒听到此话,心中有些抗拒,但面上并没有多大的波澜,依旧静静看着她。

"本宫知苏将军铁血沙场多年,心志比一般人要坚韧。可竟不知将军竟是如此冷血,出了这等事,竟还能安坐得住。"王皇后道。

听她如此说,苏恒此时心里的疑惑又重了几分。

"臣久居此处,素来清净无为,不曾听说外面发生了什么,还望娘娘告之。"他说。

"将军当真不知?"

"不知。"

"哼。"王皇后冷笑一声。

"满朝朝臣奏本弹劾将军祸国殃民,天下人也皆言将军以色侍君。将军每日躲藏在这深宫里,有陛下的羽翼护着,冷言冷语伤不着分毫。可是,将军,令尊令堂呢?将军不妨来猜猜看,将军如此境遇,二老该作何感想?"王皇后道,语气颇有几分阴阳怪气。

父亲和母亲……

突然,苏恒浑身一个激灵。

他怎么把这点给忘了?

他整日安稳地被刘启铭关在深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很多事情也不愿多听,多想。

是,他是不在乎世人对他的看法,可是……父亲呢?母亲呢?他现在的处境,势必大损苏家的名声,被人指点。苏家历代贤良,从未被世人所诟病,而现在……

人言可畏。父亲为人向来刚正不阿,怎么能够忍受得了这种侮辱!

一瞬间,他觉如鲠在喉。

半晌,他才磕巴着问出:"臣的父母……可还安好?"

"好,好着呢!哈哈……"王皇后突然大笑起来。

"将军是如何有脸面问出这句话的?"她道,唇角的笑竟有些诡异。

"将军恐怕还不知道吧?半个月前,令尊不堪流言折辱,为表家门清白,已于殿前自刎。"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如急刃利剑般凌迟着苏恒的心脏。

他惊恐的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王皇后。

"令尊尸身被抬回府后,令堂抱着挚爱大哭一场,口中直骂将军不孝,哭完后便一把大火烧掉了所有和将军有关的东西,一条白绫送自己去了泉下与夫君团聚!"

苏恒听罢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头晕目眩,一个没站稳,跌跪在王皇后脚下。

"可怜了二老,真真是死不瞑目,都没个儿子给送终,竟是一帮家仆给操办了丧事!"她厉声道,眼中似有怒火在燃烧,面上的笑意愈发残忍。

苏恒忽觉腹间气血上涌,一股腥甜味道抵在喉间,他激烈地咳嗽两声,一大口鲜血便从口中喷涌而出。

他一直都那么的固执,违背父亲的意志。

他瞒着父亲为刘启铭筹谋夺嫡,结党营私,与苏家祖规背道而驰。

他甚至瞒着父亲早已大逆不道的逾越了他身为人臣的身份,和君主产生了暧昧不清的关系。

现下被人如此诟病,他竟然也没觉有什么不好。

他一心只想着刘启铭,他可以为刘启铭做任何事,为他甘愿沦落到如此境地,可是他却忘了……他的父母,该是有多难过,该替他背负了多大的罪责。

他以为,只要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好了。于是他不辩解,不反抗。

可是他的屈从,他的妥协,他的逆来顺受,竟然将父母害至如此境地。

等他死后下至黄泉,该如何去向父母请罪,又有何颜面,见苏家的列祖列宗……

双目因充血肿胀变得通红,他将脑袋死死抵在冰凉的地面上,双手指甲用力扣着地面,乌发散乱的零落在血迹中,一袭白衣也被染上凄厉的颜色。

他单薄的双肩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王皇后看着伏在她脚下的那人狼狈的姿态,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快感。

"苏将军,战无不胜的苏将军,爱错了人,也是会付出代价的。这种简单的道理,如何不懂?"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她便长袖一挥,带着那些在她身后一直低眉垂目的随从离开了。

苏恒在她高傲的背影后,呜咽出声,终于在她走远之后,发出一声悲怆凄厉的怒吼。

 

 

第六章

苏恒不去主动找刘启铭,不问不闹,不惹是生非,他不想让任何人再抓住他的把柄。

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至少,要保住自己最后一丝尊严。他要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和母亲,要对得起苏家。

只是他整个人都开始没了生机,闲暇的时候再也不偷偷习弓练剑,再也不读书写字,再也不在梅花树下躺着晒太阳,再也不去酿梅花酿。

他的双眸中也再没了以前那种清明的色彩,只剩下满目怆然。

他开始每晚都不睡觉,点着灯等刘启铭的到来。

终于,在一个雨夜,他等来了刘启铭。

刘启铭离得老远便看见屋内有灯光微微亮着,心下诧异。等推开门,便看到苏恒在床边安静地坐着,似是已等候他许久了。

他觉得那人似乎有些异样,但是屋内灯光太暗,看不清。而等他走近他,细细看他时,不由心中惊恐。

苏恒一头如瀑般的乌发,此时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霜雪一般,竟是已成白发。

他带着一身潮湿的气息坐到床上,坐在苏恒身边,抬手抓起他的发丝。

"阿恒……"他颤抖着轻唤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苏恒不语,转过脸看着他,对他微笑着。此时他白发白衣,衬得那笑容愈发的惊艳清绝。刘启铭竟有一刹那的失神。

而就在他失神的一瞬间,苏恒将一把匕首,插入他左胸口。

刘启铭顿觉胸中刺痛,在看到那把没入他胸口并不深的匕首时,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痛……与无处藏匿的愤怒。

他伸出手,用力一掌,将苏恒拍出去很远,直直摔在地面上。

匕首从苏恒手中飞出去,落地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苏恒,你竟然敢弑君!"他起身,用手捂着流血的伤口,大声质问他。

苏恒挣扎着从地面上爬起来。那一掌震伤了他的肺部,此时他唇角有血液流出。

"是。臣对陛下卑躬屈膝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用白衣胡乱抹去唇边血迹,说。

"你……"刘启铭愤怒无比。

"他们说的没有错,臣就是那样一个人,以色侍君,心怀不轨,意图谋逆。"苏恒说。

"这次是臣大意了,才会失了手。但是,只要臣活着一天,绝不会放弃刺杀陛下的念头。"他轻轻勾起唇角,笑得竟异常残忍。

那笑在刘启铭看来,竟有些大无畏赴死般的决绝。

"苏恒!"刘启铭怒喝道。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刘启铭看着他,满目惊雷怒雪。

"贱命一条,陛下想要,随时来取就是了。"苏恒站在那里,安静笑着,眼神似结了一层寒冰。

"你若是就这样死了,朕便让苏家永世背负叛臣贼子的罪名!"刘长矢看着那双一片冰冷的眼睛,狠狠地说。

苏恒的身体几乎微不可闻地抖动了一下。

他牵动唇角,道:"现在,不就是了么……"

"你……!"

刘启铭忍住胸中怒火,忍住想要杀死那人的冲动,挥手打翻桌上精致的茶杯与糕点。

他看着他,隐隐牵动唇角,仿佛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他用含着愤怒与悲哀的眼神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弯腰捡起那把带血的匕首,转身离去。

苏恒看着他的身影在雨幕里越来越远,终于强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

从那晚起,刘启铭便未曾踏入过他的别宫一步。

只是第二日便派人将他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将他偷藏的兵器全部找出来一一毁掉,不给他留下任何易碎锋利的东西,吃饭的时候派侍卫在他身边看着他吃完再把易碎的碗碟收走,就连那几壶他珍藏的梅花酿也收走了。

除了这些,又新更换了一批宫人服侍他,还派了年老的御医给他治伤,给他调养身体,派了禁军森严把守别宫宫门,防止他溜出去。

刘启铭对他的软禁,彻底变成了囚禁。

他想过要自行了断,可是,刘启铭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刘启铭在他身边安排了好些个侍卫,整日守在他的门前,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稍有异动,他们便会马上闯进来查看他的情况。

身边有无数双活的眼睛,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每天像是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不允许外出,只能浑浑噩噩的睡觉,起床,穿衣,吃饭。

不知早晚,不知春冬,不知年月。

他就在这样的生活中,过了不知多久。

直到这一天,给他送饭的侍卫看着他安静顺从的吃完饭后,对他说:"今日是将军而立生辰,晚上陛下会过来。"

他听罢,用混沌的大脑思索了一小会儿,接着指尖不自觉一颤。

他都已经,三十岁了。

那日之后,他被刘启铭,整整囚禁了两年。

嘴角浮起一抹苦笑。

见他并不言语,霜雪般的长发遮住脸,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端着碗的手指骨节分明处泛着白。

侍卫心中有些不忍,但还是按口谕继续说:"陛下说……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让将军……好好准备一番。"

苏恒将吃了一半的米饭放到桌子上,抬起脸来看着侍卫,面上带着温润的笑,轻声道:"好。"

侍卫终于不忍再看,扭过头,将碗碟收起来。

 

第七章

苏恒的生辰在冬天。这天刚好下起了雪,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傍晚的时候,苏恒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将长发从头到尾梳了个通畅,又往火炉里添上了几块新碳,然后静静坐在桌边,等着刘启铭。

夜幕落下时,刘启铭踏雪而至。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拎着食盒。

苏恒站起身,周周正正行了个礼。

刘启铭立马上前扶住他,说:"说到底,你我何须如此客套。"

苏恒淡淡一笑,用纤长苍白的手指帮他褪去身上带着寒冷雪意的狐裘大氅,说:"既然如此,还请陛下不要拘束。"

刘启铭也笑,双手不自觉握住那人枯瘦的手腕,不料手掌被骨头硌得生疼。

这人……竟比以前瘦了这么多。

他突觉心头一酸,竟要流下泪来,却还是强作镇定,笑出声来,道:"那是自然,和阿恒在一起,我最自在了。"

说完便自己从小太监手中拿过食盒,拉着苏恒的手跪坐在桌边,将酒菜一一摆在桌子上。

菜并不是做法复杂的珍馐佳肴,都是些精致的家常小菜,但都是苏恒爱吃的。

至于酒……

刘启铭从另一只食盒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小酒壶,放在苏恒鼻翼下,让他闻了闻。

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梅花酿。

"原来陛下收缴我的酒,是留着自己喝的。"苏恒调笑道。

"阿恒手艺这么好,我怎舍得将它们倒掉。"刘启铭说。

二人就在温暖的火炉旁,柔和的烛光下,一同进餐。似是多年老友一般,在这肃杀的雪夜里平和的谈笑风生。

那段几乎快要被忘却的年少时光,在两人的言语中,竟一点一点愈发清晰起来。

席间苏恒很少去夹菜来吃。不是因为菜不合口味,而是因为他最近没什么胃口。

不,好像不只是最近,而是这几年。

刘启铭看着他这番萎靡不振却强装精神的光景,不由心口闷痛,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给苏恒夹了菜,终于将心中藏闷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他说:"你我相识二十五载,可我却从未问过你。阿恒,你心中,可曾有过什么期许?"

苏恒闻言,放下手中筷子,突然就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旖旎的烛光下,刘启铭看着对面的人。

白衣白发,瓷肤朱唇,明眸清隽,面容温润。

这般的干干净净,好似从那九重宫阙误入凡尘的雪仙人。

只是……真的是,太瘦了。

苏恒抬起瘦削的胳膊,拿起酒壶,为刘启铭斟了一杯酒,继而又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末了,端正举起那精致的酒杯,看着刘启铭,开口道:"一杯酒,臣愿天下黎民,永生太平。"

语罢,不待刘启铭端起酒杯回应,便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接着,又是一杯。

"两杯酒,臣愿这浩大江山,万世无疆。"

苏恒只觉这酒甚烈,两杯入腹,便已觉腹中火辣辣的隐痛,喉间涌上几丝腥甜。

他将这种异样憋了回去,又在刘启铭的注视下面不改色的为自己斟了第三杯酒。

"三杯酒,臣愿陛下,与天同寿。"

三杯酒饮尽,对面的刘启铭,早已泪流满面。

他用手抚上他清瘦的脸颊,说:"阿恒啊,我的阿恒,是我负了你。"

 

 

第八章

如扼喉般无法言说的悲哀,此时像爆发的山洪一样包裹着刘启铭。

他在惊涛巨浪中挣扎,却横竖抓不到救命的稻草,只能任由苦涩的洪水往他胸腔里灌,他拼命挣扎,想要脱离,身体却不住下沉。

无力,绝望,求生不得。

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当初,身为皇子的他有了夺嫡的念头,却非得带着苏恒趟这一趟浑水。当时他只是觉得,苏恒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可是却从未想过,这种危险的事,会给苏恒带来什么后果。

他只是,踩着苏恒的脊背,心安理得地得到那个宝座罢了。

那一日他君临天下,接受万民朝拜,却将为他熬尽心血的苏恒派至北疆为他驻守边界。

那个为他耗尽心力的人,都未曾亲眼看着他君临天下。

后来苏恒战败而归,满朝朝臣在此时接连奏言,请求严惩苏恒,收回其兵权。

他知是朝臣们忌惮苏家,想要借此事打压,并且正在暗地里合谋,意图一步步拔除掉苏家。

于是他为了保苏家,为了保他,本想着要就此收回他的兵权。

可是,当看到一袭白衣银甲的人笔直的跪倒在大殿上,请求将功赎罪时,那满眼的不甘与懊恼,使他无故心软下来。

他知他驰骋沙场多年,战无不胜,早练就了一身铮铮傲骨。

他不忍,不忍看到他自责的眼神,他知道,尊严对于他来说,便是一切。

于是他答应了。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那人竟然,如此的执拗,取得了令天下人都为之惊叹的战功。

那人一战之后,名满京华。

于是朝臣再次掀起风浪,说那人乃惊世之才,既然有可灭亡一个国家的能力,必不会甘愿屈身为臣,说那人定有谋逆之心,是一大祸患,留不得。

纵使他知道,那人对他的忠心,日月可鉴。可众生之口轻易吐出的莫须有的罪名,却早已将那人凌迟了千万遍。

他无法再心软,于是收回那人兵权,并且将他软禁起来。

他立了后,国婚迎娶当朝大将云南番王的亲妹妹。

本以为,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便可堵住芸芸众口。可是,终究是他想错了。

世人看向苏家的眼光由原来的畏惧猜疑变成了不屑厌恶,言语愈发的污秽不堪。

世人皆言那人以色侍君,祸国殃民,心怀不轨,给苏家这个百年世家扣上了叛臣贼子的罪名。

满朝文武皆言,苏恒一日不死,国家将永无宁日。

他知道,他很可能保不住他了,于是身为一代君王的他,竟哭着双膝跪在了苏老将军脚边。

他说他错了,他说他无能,他再也守护不了先祖的誓言。他保不了苏恒,保不了苏家。唯独那不知在何时早已产生的逾越君臣界限的感情,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苏老将军感念帝王厚爱,为守家门清白,保独子性命,血溅大殿之前,却还是堵不住悠悠之口。

他无言面对那人,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去见他。可谁知,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那晚那人雪白着头发,将一把匕首刺进他胸膛,却有意偏离了心脏。

他知那人一心求死,只是想给自己扣上"弑君"的罪名。

于是他为了留住他,拿他家门荣誉威胁他,杀掉了那晚在场的所有知情人,并且将对那人的软禁,彻底变成了囚禁。

他忍下锥心刺骨的思念之情,整整两年没有去看过他一眼,只在侍者奏报的言语之间得知他的情况。

他一天吃了几碗饭,睡了几个时辰,除此之外做了什么,甚至是笑了几次,他都清清楚楚的记得。

他不贪心,他只想让他活着,活着就好。

他本以为,做了这些,他就可以留住他了。可是……

西北匈奴攻破国界,南境敌军大举进犯,朝中各将帅拒不出兵,理由竟是要苏恒以性命相交换。

别宫之外,大军层层围堵。他们两个,谁都逃不过。

他知道……他彻底,留不住他了。

并非他更爱江山,只是若没了这江山,他又有何能力去保护他。

无论胜败与否,无论成王败寇,他都留不住他。

原本他以为,成王之路固然孤独,可总能有一人,陪他并肩看山河浩大。

可到头来,那人还是成了这江山的烟云过客。

那人一手铸就了这片辉煌天地,却终究要被惊涛骇浪淹没。

"阿恒,恨我吧。"刘启铭说。

恨我吧。恨我的无情,恨我的软弱。只有带着这份恨意,才能在轮回时,世世不复与我相见。

远离我,下一世,去过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的,安安稳稳的人生。

"阿恒啊,为何,你不能是女子呢。"他说。

若你是女子,没了那无上的军威权位,没了世人的话柄诟病,我定倾一国之力,江山为聘,迎你凤冠霞帔。

可是……为何……偏偏是男子呢?

"阿恒,再给我一样东西吧。"他说。

这么多年,我从未顾及过你的感受,只知一味索取,问你要了不少东西。但只要是我想要的,不管是什么,你都给了。这次,最后再,给我一样东西吧。

"若是陛下想要,臣自然会给的。"灯下那人浅笑温润。

刘启铭仰头饮下手中那杯酒,苦辣的气味弥漫在喉中,他被呛的好一阵咳,眼中泪水此时更是汹涌。

他说:"罪臣苏恒接旨。"

苏恒就安坐在那里,不跪拜不起身,说:"臣接旨。"

他带着满面泪水,咬着牙,感受着整个身体仿佛被凌迟般的疼痛,断断续续地说:"罪臣苏恒,为祸天下,赐……缢首。"

"谢陛下。"语毕,苏恒抬首又饮尽一杯。

刘启铭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向那人。

苏恒此时仍浅浅笑着,唇边似有夜雨清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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