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1
他在早晨被响了两遍的闹钟吵醒。 凌乱散落在桌子上的药丸，身边女孩手臂上的刀疤，所有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僵硬的伸手探了探陈好的鼻息。 所有一切都在一瞬间摧枯拉朽的碎成了渣。 万籁俱寂。 有泪水划过脸颊。 他愣了许久，才拿起桌上的那张纸。 上面写着一行清晰娟秀的字。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我是陈好，没有受到他人指使或怂恿，所有都与他人无关，我是自杀。” …… 陈好自杀了。 在他们和好的第四天凌晨。 2 在他们分手的第三个月，陈好瞒着他，孤身一人坐车到了他的城市，在校门口等了几个小时，才等到吃完晚饭回来的周游。 他们在不太明亮，看不太清人的校门口打了个照面。周游没认出她来，就转头进了学校。 是她快步追上去，拽住他后背衣角委委屈屈的说：“理理我吧，我等你好久了。” 他们是异地，周游在念书，陈好在工作。所以每次见面都是陈好来找他。 这次也一样。 他们在分手后第三天打了通电话，之后陈好被周游拉黑，他们就再没交流过了。周游照常上学游戏，陈好却丢了工作在家颓废了几个月。 周游不知道陈好为什么突然来找自己。他只知道，在听到熟悉声音的那一刻，他差点潸然泪下。 他以为自己不爱了。以为自己忘记了，可真爱哪是时间能抹平的。爱意总能在一瞬间被唤醒。 他们趁着夜色正浓，去学校旁河边走了一圈，吹了吹充满凉意的晚风，双手紧牵，黑暗遮盖前后路，他们却还是放心往前走。 最后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休息，前面便是深不见底的大河，大河贯穿整个城市，河上有船，河底有鱼沙，听说还有不慎跌落死在河里的人们。往前踏一步就会摔进河里。 陈好抱着腿垂下头享受着黑夜带来的自由，一言不发。周游也配合的不出声，侧头望着她的轮廓。他总觉得陈好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我高中的时候特别喜欢在河边坐着。”她突然出声，打断短暂的宁静，“那个时候和别人合租，他们中午在一起做饭，也不带我。我就不回去了，中午就躺在学校旁河边的石头上，一躺就是一中午。” 她开始讲她的故事，讲她分开这么久一直想和周游说的话。 她之前总是觉得是她没有把自己全部剖开给周游看，周游才走的。周游要是知道她的本性，就会心疼她的过去不会离开了。 周游缄默，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给你打那通电话时你问我，你有什么难忘的，我当时回答不出来，后来想了很久很久。”陈好深邃眼眸紧紧盯着翻涌湍急的大河，好像河里有个黑洞要把她吸进去一样。她怔了片刻才继续说：“可能是因为你是这辈子第一个给我买花的人……也可能是因为我原本自以为是的那一点点写文技术，在和你分开之后消失了……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写不出情话，也写不出表达自己情感的悲伤言语。脑袋里像放电影一般翻来覆去播放着他们的过去。所有一切都只能憋在心里，无人可说。 “我和你不一样，你有朋友，有擅长的游戏，每天满满的要上课，没有多余时间想起我。我只有她一个朋友，跟你分手后没多久就断了，我的难过没人说，分手了也没人说。我害怕见人，辞了工作后调整了一个多月找了新工作，可上班第一天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围过来七嘴八舌的问我事情的时候，我只觉得害怕，我想回家，我想见你。想告诉你我真的很需要你。” “我高中休学也是因为这个。因为没有朋友，因为害怕和人接触。” 像听天书一样，周游从没想过陈好会是这种逃避型人格。心底产生怜悯的同时还产生了一丝害怕，觉得她有点像个怪物。 他想不明白。她那么爱笑，那么有趣，怎么会讨厌交朋友呢？ 陈好没有再说下去，寂静从此刻开始，自深海中翻涌而来，泛滥的拥住漆黑夜里所有孤独的存在。 这一晚的最后，也是陈好结束了夜晚的漂流。发丝被晚风吹散，她张开双手回头望他：“很晚了，我们可以私奔了。” “私奔”这个词原先是从周游嘴巴里说出来的，却被陈好记了很久很久。 3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啊，周游有点记不清了，在睡前陈好躺在他臂弯里时问了出口。 他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陈好往他怀里蹭了蹭说永生难忘。 他们之前只一起玩过游戏，是中间朋友为他们牵线搭桥才得见面。 是落俗而浪漫的一见钟情。陈好在见到周游那一刻，脑袋里只想到一句很久以前看到的话。 “我是为了爱你而出生的人。” 陈好那时右手背在身后用力掐着掌心想，她之前所受过的孤单，被扇过的巴掌，像玩具一样被捡起又被抛弃的经历，全都是为了遇见周游。 她到吞药那一刻也那么觉得。 可最初觉得是否极泰来。后来自杀想的却是因果循环。 如果她没有重新和那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恢复联系，如果那晚没有心血来潮跑去打另一个游戏，也就不会遇到周游了。 周游声音很好听，在游戏里说第一句话就能吸引到陈好的那种好听。 如果没去旅游没和他见面就好了，如果没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可周游像能听见她的心声一般侧过身把她往怀里搂了紧，缠绵呼吸自头顶洒落空气，他压着清澈明朗的声音颇为诚恳的问：“你之前说，早知道会这么草率的分手最开始就拒绝我了。所以为什么还会来找我呢？” 他一语中的，像要把她看穿撕开一样。 她紧咬牙，眸中好似泛出水来一般。沉默许久，她才低低回答：“因为喜欢。” “我喜欢你。你对我来说很特别。”陈好亦伸手搂紧周游，想把两人揉成一体，害怕下一秒周游就又会离开。“那些都是假的。即便我回到过去，知道我们会分手我也还是会选和你在一起。我不想放过你，不想看你和别人在一起，我想要你一辈子都和我在一起。” 周游有些恍惚，这些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4 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甜蜜的。陈好下班后顶着一身疲惫也要兴致勃勃的陪周游玩游戏，跟周游说说今天一天发生的事。 在一起后第一次见面是在周游的生日。 生日之前周游一直惋惜不能和陈好见面，索性也就不开生日会，不请朋友庆祝，也不打算买蛋糕独自许愿。 可当天下课悻悻然接到陈好的电话。陈好说，我在你宿舍楼下。他的心便像乘上飞机一般飞到窗外去了。 他也来不及探头望望窗外看看是真是假，也顾不上换鞋，踩了双拖鞋就狂奔下楼。 还没看清熟悉的身影在哪，来人就已经扑进了他怀里，哼唧两声柔柔撒娇道：“想不想我呀？” 周游垂头隔着刘海吻了吻她的额头，惊喜意外和感动皆从内心翻涌而上，哽咽片刻应她：“想。” 当晚他们宿在学校旁的酒店，陈好特意买了蛋糕为他庆祝生日，在气氛暧昧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亲吻他的脸颊，自上而下吻过脖颈肩膀，最后隔着衣物落在他胸口，嗓音满是诱惑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生日快乐。” 她恋爱脑，愿意越过几百公里回来陪他过生日，愿意自己辛苦也要给他一个惊喜。因为爱一个人，所以想把能想到的最好的都给他。 第二次见面是一个月后的跨年与元旦。还是陈好请了假，拿着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来找他。 他们在长街上游荡，在冷风中相拥，在人山人海里牵着彼此的手看盛大而灿烂的烟花，在零点时做第一个祝对方新年快乐的人，许愿说未来的年也要一起过。 烟花绚烂夺目，却一瞬而逝，短暂可惜。 像他们的爱情。 他们在跨年后不到两个月就分了手。 5 夜深，陈好已经睡着了，周游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转头拿起了陈好的手机。 他知道陈好有自说自话的习惯。之前周游换微信号，陈好和他相处时受了委屈就会给之前那个号发消息，久而久之就成习惯了。他就是想看看陈好这段时间说了什么，过的怎么样。 点亮手机对着锁屏密码，他沉思了许久按下了自己的生日。 这个笨蛋。就算分手了手机密码还是他的生日。 此刻他的心情还不错，因为失而复得，也因为他根本不懂陈好今晚在河边说的话的意思。 这次倾诉地是一个群。是他们分手第二天建的。 聊天记录很长，搜了搜关键词，“想你”这两个字出现了两百多条。 可他们分手才九十几天。 周游花了几个小时把聊天记录看完，心脏像被巨石海水压过一般沉痛窒息。 聊天记录里出现了很多句“我好想你”，很多句“和好”，还有很多句“我想死”，最为刺痛眼睛和心的是一句“我想死给你看”。 周游想起来在分手后的那唯一一通电话里陈好说过的，她说他不爱她她会死的。 他那时没有当真，甚至觉得她是在威胁他。 陈好和他在一起三个月里好像都是笑着的，就算生气吵架都会擦干眼泪第二天说昨晚很委屈很想他很爱他。一点都不像是会有这种负面到自杀绝望情绪的人啊。 周游撩起陈好左手衣袖，上面分布着几十条刀疤，横着的刀疤上又被划了个叉，所有刀疤像连接起来一般，一条一条的像蜈蚣一样爬满她白嫩纤细的手臂。有些久远的只留下了疤，白皙的皮肤里明晃晃摆着一条红色的疤。有些近期划开的，伤口血肉翻开凝结在一起，从上到下，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怪不得春夏交替大家都开始穿短袖，陈好却是一袭宽松长袖。原来是为了遮盖一手伤疤。 里面还写着，分手后陈好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得过肠胃炎，进过手术室，短短几天就瘦到了七十几斤，整夜整夜睡不着，吃过安眠药，灌过之前从不喝的啤酒，在夜晚爬上楼顶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晚上睡不着想给他打电话了，就割开皮肤盯着鲜血流出体内，让疼痛充斥着整个大脑，把一首写抑郁症的歌循环了几千次，还在脑海中想过无数次跳河自杀的场景。 可她却依旧在聊天记录里说。 我没病，我很好。 周游此刻才确信，所有他曾经不重视的都是真的，自己真的差点亲手害死陈好。 6 陈好不知道为什么一觉起来周游对自己的态度就转了个大变。她还没刷牙，周游就迫不及待的搂着她深深吻了一口。 温热阳光洒在紧贴的两人身上，她将手伸长想抓在掌心，却听见身边爱人轻轻道：“以后别吵架了，远隔千里，面都见不到还要为了一点破事吵架分开。” 陈好微怔，再笑意满满的应下。“好。” 今天是周六，他们换了同色系的衣服当做是情侣装出了门。 按照陈好的想法，去了以前一直想去的恐怖密室，去吃了第一次约会去的餐厅，去坐了摩天轮。 他们在摩天轮顶端亲吻。周游郑重而诚恳的闭眼许愿，说要和陈好一直在一起。陈好也闭了眼，内心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白白浪费了许愿的机会。 约会到最后，陈好在路边买了支并不算鲜艳的红玫瑰花，没要精美的包装，转手递给了周游，自己拿着手机去付了钱。 周游拿着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圈，万分诧异的指着自己撇撇嘴道：“我是男人，不应该是我给你买花吗？” “男人不可以收到花吗？”陈好将五指穿过他手指缝隙间与他十指紧扣，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 亲爱的周游，玫瑰是我最后的浪漫了。我把玫瑰送给你，希望你以后都能活在浪漫之中。 7 明明前一天还好好的，周游还带陈好去见了室友。室友还恶趣味般告诉陈好分手后周游也曾偷偷躲在被窝里哭泣，也有段时间失魂落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陈好那时还掩面偷偷笑着。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结束了这还算开心的一天后，她选择在酒店自杀。 周游骤然想起结束那场饭局，朋友先后离开后，陈好趴在餐桌干净的角落里，面色疏离的闭上眼，声音轻柔蜿蜒却充斥着疲倦：“我好累啊，不想笑了。” 这好像是陈好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疲惫的一面。 陈好没有给周游留下任何的缓冲时间，一夜之间活生生的人啊，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只留了一本精美的日记本在床头。 周游在手术室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想好好看看内容却被眼泪模糊了双眼，噼里啪啦的落在笔记本上，打湿了薄薄一层纸，晕染了纸上的黑色字迹。 并没有给他太多擦泪时间，医生很快出来，摘了口罩，低低叹了口气后庄严而惋惜的对着他摇了摇头。 意思是没救了。 陈好死了。 8 好矛盾啊，陈好即希望周游以后忘记她好好生活，又怕他真的忘记之前所有，转身投入下一段恋情，爱一个新的女孩。 她送他玫瑰和浪漫，却又在笔记本最后写着，“我是死在你手上的。” 算是道德绑架了。明明是她自己从始至终都想不开。却硬要怪在周游头上。 是她自己的生活黑暗到一团糟，做什么都无能为力，改变不了现状。 遇见周游之前她总是告诉自己，这些都没关系，会好起来的。和周游在一起时，她觉得周游像一道光一样斩开她所有晦暗，她恍惚间真的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可不久后他们分手了，工作上也换了个处处针对的上司。于是她辞了职躲在家里。 不会好起来的。永远都不会好起来的。 只有死亡才是唯一归宿。 可夜晚笼罩整个世界，血腥味和死亡念头重新攀上脑袋，她躲在被窝痛哭完还是会想。亲爱的周游，我好想你啊。 那么你呢，会想我吗？ 她也想过跳进冰冷的大河里，被鱼虾啃食身体。 可最后还是选择在周游身边结束这一切。 原来这次见面不是为了以后的美好生活，而是为了在临死前见一见最爱的人。 “亲爱的周游，我真的坚持不住了，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但我好舍不得你啊，想见见你，想亲亲你，想和你一起看海看樱花，想带你去见妈妈，想告诉你即使我内心肮脏浑身阴郁，但在想起你的那一刻，我还是像被温暖的光笼罩着一样。甚至想拿着刀抵在你脖子上威胁你，你要是不爱我我就杀了你。但是，还是算了，我独自一人来也独自一人走。我没有未来了，但你的未来会好起来的。亲爱的周游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陈好在日记的最后这样写着。 可是怎么会好起来呢。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的以后不会好起来的。 9 分手前具体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周游都想不起来了。 好像是冷战几天后周游就忍受不了提了分手。 刚在一起时甜甜蜜蜜，周游甚至想不到未来他们会因为什么分手。可相处久了，陈好的缺点逐渐暴露。他开始觉得这段恋情压抑难受，让他喘不上气。 陈好敏感多疑，喜欢多想。他一句话没说对就会开始生闷气。比如打游戏时和不认识的女性队友搭了句话，她就开始不说话。问她也不说为什么，翻来覆去就两个字，没事。 陈好晚上总是失眠，而周游每天要早起上课，没办法陪她熬夜。她总是在他睡着偷偷哭，觉得自己没那么爱她。 陈好还很固执，很多问题都喜欢和他争个高低。 可有次吵完架，陈好对着电话哭完哽咽的说：“我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 最初他会对陈好的哭服软，越到后来越觉得烦了。 老是哭哭啼啼的，跟她说好好解决问题也不肯，有什么话宁愿憋在心里自己难受也不愿意告诉他。有时候生起气来，哄她她也不高兴，不哄又不高兴。 那能怎么办。那只好分手。 宁愿憋着自己心底残存的一点爱意也要分手。 在分手后接到陈好打来的挽回的电话。他还态度强硬的告诉她，我又不难过，我不爱你了。你让我觉得很烦，我喘不过气来。你以后跟谁在一起都和我没关系。 听到陈好用死威胁他，他更是逆反心理操控大脑，恨不得立马挂断电话。 何必呢？大家好聚好散不好吗？非要弄的这么难看，非要胡搅蛮缠吗？ 他心里这么想。 原本他不打算说出口的，可陈好不甘心，一连打了三个电话之后，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了出口。 何必呢。我又不爱你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 陈好那时哭到咳嗽，哭到快断气，却还是断断续续的问他：“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用你短暂的爱来打扰我呢？” 这句话也出现在了陈好的日记本里。 为什么呢，明明原本我一个人可以就这么孤独而平淡的过下去的。为什么要短暂的爱我又抛下我呢。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爱我。 所有问题在诸多辗转反侧的失眠的夜晚得到了答案。 是她的问题。她早知道自己心里有病。她不该恋爱的。是她的问题。是她耽误了周游。 可她还是好爱周游啊，想见他，想重新可他在一起。 可周游不爱她了。周游讨厌她。 所有的妄自菲薄都在深不见底的心脏绕弯，最后得出一个解决办法。 死了吧。死了就好了。 反正这个世界也不需要她。 她只有那么一个朋友，可她最初分手的时候跟朋友闹过死亡一事，朋友理解不了，觉得她在任性她在胡闹。所以她单方面斩断了联系。 她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朋友有很多别的朋友，少她一个没关系，她又不是最特别的那个。朋友应该继续阳光的，不该每天听她这些无用的废话。 斩断所有联系了，最后只剩一个没有资格联系却又放不下的周游了。 见面后陈好总是喜欢抱着他。周游以为她在撒娇。实际她每每想的都是—— “太好了，终于见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