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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画鸦未就

短篇美文2个月前 (03-12)未央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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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裴修:“你是不是只长脑子?”


裴修狠狠揉弄我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反驳道:“屁,我还长个子。”


1


我同阿爹说要嫁给裴修的时候,阿爹很高兴,晚上多用了一碗饭,平日里只肯用在姐姐们身上的词一个接一个往我身上扔,嘴角的笑挂了三天。


母亲自然也是欢喜的,她将我养在膝下十六年,从不肯正眼看我一眼,如今却破天荒夸我一句:“乖孩子。”


身后的青儿面无表情。我对着父亲母亲乖巧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裴家大少爷裴修,算我半个竹马,前段日子喜欢上了醉胭阁的一个妓子,成天同我嚷嚷着非她不娶。


听得多了我也烦,一脚踩在他的鞋上,冲他疼得扭曲的脸吼道:“闭嘴!”


他金鸡独立弓腰揉脚委委屈屈闭了嘴,末了嘀咕一句:“悍得像个匪,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学学人家熙熙姑娘,那才叫大家闺秀。”


我呸!


杜熙熙就是那个醉胭阁的妓。


醉胭的老板八年前看到杜熙熙的第一眼,就把人给藏了起来。这些年不仅亲自放在手下教,还给人冠了自己的姓,收作干女儿来培养。


八年心血,如今到了年龄终于放出阁,一出来就惊了绥城男人们的眼。


杜熙熙长得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绥城的男人下至十岁上到八十岁,没有一个不喜欢杜熙熙的。


但我没想到裴修也是这样肤浅的人。


我梁四娘虽是商贾人家的女儿,配不上他官家嫡子的身份,但区区一个妓,他竟敢拿我跟她比。


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气得转身就走。裴修跳着脚追上来,嚷嚷着:“诶,你怎么走了?别气别气,哥哥带你去买胭脂。”


买个爹。


门被我甩得吱嘎响,恰好蹭到了裴修的手,他疼得直叫唤,还不忘骂我:“梁惜玉,你就是个嫁不出去的!”


门外等着的青儿见怪不怪,在裴修一连串的骂声里神色平静地替我系上大氅,顺带问了句:“姑娘接下来要去哪儿?”


“回府。”


后来东窗事发,裴修去醉胭阁的事被他爹知道了。


说来可笑,裴修之所以被抓,还是因为裴老爷自己和同僚几个去逛青楼的时候机缘巧合碰见了自己的好儿子。


一群莺莺燕燕的哥哥长哥哥短中,父子俩面面相觑。


裴修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就跑了。裴老爷一挥手,随从几个就把裴修押回他面前。相较于女人,儿子当然更重要,裴老爷当即把人带回府里,赏了自家儿子一顿棍棒。


我知道消息后立刻翻墙去了裴家。裴修屁股朝天趴在床上,听见开门声,头也没回问道:“熙熙怎么回的?”


我把手上的暖炉直接放在了裴修的屁股上,他一声惨嚎,一边骂一边回头,瞧见是我,还愣了一下。


我对他弯眉一笑,慢条斯理解开了身上的披风。


裴修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太大牵扯到屁股上的伤,又疼得一番龇牙咧嘴。屋子里暖和,他先前只穿了中衣,现下手忙脚乱找衣服穿上,嘴里嘀嘀咕咕又开始骂我。我瞧见他耳朵尖红了。


“伤得可否严重?”我心情颇好。


“就挨了几下而已,”他死鸭子嘴硬,“我就穿了中衣,你怎么还看!”


脸皮子比我还薄,羞得狠了,耳尖的红蔓延到脖颈处,他索性也不去够那件外衣,直接扒拉了锦衾遮住身体。


我也就不再打趣他,从袖中取出带过来的伤药递给他。


他接了拿在手里抛着玩,被衾随着他手的晃动露出一条缝,方才慌乱中腰间的衣带散开,隐约露出一眼腰窝。


他尤不自知,脸上的红褪去,问我:“西头的那颗梅树砍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正门,”我诓他,“我嫁不出去了,我爹带我来找你。”


他手一抖,药瓶径直落下,我下意识快走两步过去接。


裴修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他紧张得话都快说不清:“你爹……你爹现在在哪?”


被裴修一拽,药瓶堪堪错过我的手,幸好下面就是软床垫,瓶子落在上面打了个圈儿。


我伸手要去拿,裴修又是一扯:“在哪?”


我愣住,着实没有想到他会因为一个玩笑慌乱成这样。


玉瓶子转了两圈滚落床沿,这次我没来得及。它落在地上,很清脆的一声,打破我和裴修之间短暂的寂静。


“我骗你的,”右手袖子被他拽着,我蹲下身去捡地上碎掉的瓶子,“青儿给我拿了梯子,她在外面帮我守着。”


“你吓死我了。”他说。


我隐约听出话里那股子劫后余生的庆幸。


左手指尖突得一疼,我缩回来看,血缓慢地在指尖缀了一个黄豆大小的血珠子,继而摇摇晃晃往下流。


他瞧见了,也不管什么中衣,抓起一把被子按住我的手指。


“少爷,杜姑娘的回信!”小厮没敲门,低着头直接进来,喊完话才看见凌乱的场面,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修按压的力道松了,我愣怔间,他已起身去接小厮手里那封信。


腿上有伤,他走得极为不稳当,小厮连忙迎上去扶着他。他夺了那封信,借着小厮的力停在原地,着急忙慌拆了信就看。


我蹲着身子,右手落在空出,笨拙的左手冒着血滴,恍然看见裴修红了脸。他红着脸笑出声来,全然忘了屋子里的我。


我先前没想到裴修会喜欢杜熙熙,后来也没想到杜熙熙会喜欢裴修。但仔细想想,裴修这张脸,确实占着与生俱来的好处。


2


裴修和杜熙熙暗里通信往来,他懒得瞒我,我懒得说他。倒是难为了传信的小厮和婢女,大冷天还要偷偷摸摸来回跑。


我躲在屋内,绣的鸳鸯走差了针,翅膀折了一块。青儿适时给我递来一杯温水,她问:“姑娘要出去走走吗?”


“大冬天的,算了算了。”我摆摆手,将茶盏递回给她。


自那回爬墙裴修处知晓了他和杜熙熙的事儿之后,我已有一月没有出过门。


算起来,这是我和裴修认识之后,第一次这么多时日没有见面。他估计忙着和杜熙熙暗度陈仓。


不过三天,有消息传来,裴家少爷在外玩了个女人。


青儿把这话告诉我的时候,我很镇定,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


“那个女人是梁家四娘。”


我一口水喷了出来。


青儿似乎早就料到,先一步退开,堪堪躲过茶水。她不慌不忙地拿手绢给我擦拭,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丝毫不知道替我这个主子骂两句。


青儿不骂,我还是要骂的:“狗东西,就知道污我名声。”


当天晚上,裴家那个小厮就爬墙给青儿传了一张纸条儿。


青儿面无表情给我念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国色天香清丽脱俗花容月貌仙姿佚貌秀外惠中贤淑端庄活泼率直可爱天真温柔贤惠的梁小姐,裴家要是有人找上门,请用裴某从前送你的那把笤帚把他们赶出去。梁小姐大恩,裴某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以我多年养狗的经验,从青儿拿出纸条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猜到了这里面的内容。裴狗求助于我,是要我宁死不屈绝不嫁他。 


于是第二天我就找到阿爹阿娘,说愿意嫁给裴家大公子。


阿爹多吃了一碗饭,阿娘夸我一句好孩子。


青儿虽还是面无表情,却犹豫地碰了我一下,我没有去瞧她,用完饭后径直去了阿爹的书房。


阿爹头一次正眼瞧我,他让我坐,问我:“你同裴大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七岁那年,狗东西爬进我的院子,用那双沾着泥的爪子捏了捏我的脸,于是我同他打了一架,不打不相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这般回道。


阿爹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他下意识要责骂我,又恍然想起来我即将成为裴家的少夫人,不由放缓了语气:“女孩子总是要含蓄一点的,这两日你抽空抄几遍女戒女训。”


我笑着回他:“裴修喜欢我这样。”


阿爹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但我还有话说的:“爹,裴家老爷子不在乎梁家经商,但我嫁过去,到底是高攀了人家,爹若是想与裴家老爷打好关系,十个我嫁过去都是不够的。”


阿爹震惊看我,似乎没想到我能说出这番话来。


我继续说道:“梁家若是要成为裴家的亲家,阿爹不妨再做几件事。”


狗东西千算万算,不该算计我。


他把我当朋友,却要我用清白名声替他护住杜熙熙。


我可以替他护,但我梁家天生商才,总要教教他什么叫商者无利不友,不收些报酬对不起我梁四娘的名声。


哦,对了,也顺带让他尝尝阴沟里翻船的滋味。


几日后,裴修终于找到机会偷溜出来,他大抵猜到我不肯见他,所以在我的院外直接开骂。


青儿接了我的指示往墙外泼了盆冷水,我没瞧见,不知道是怎样的战况。


青儿面无表情道:“是当头泼的。”


大冬天一盆冷水下去,滋味必然美妙。听说裴修被抓回去的第二天夜里人就已经烫得像个火炉,他一烧烧了四五天,差点成了个傻子。


也幸好他昏着。


醉胭阁的老板同梁家有故,而杜熙熙被杜老板养着,本就是想卖个好价钱。阿爹用两间铺子买下杜熙熙,把人送到裴家给裴家老爷做妾。


裴家的彩礼没几日就送到梁府。两家人高高兴兴借媒人的嘴打了个招呼,各自满意。


幸好裴狗烧得神志不清,不然定要被活活气死。


我梁四娘活得无聊,他偏生要把自己做成一台戏放我面前唱,我不把戏做大,都愧对他的蠢。


3


我嫁过去的那日,是少见的艳阳天。


前儿个夜里下了好大的雪,第二天清晨,太阳却露了脸,喜娘说:是好兆头。


是不是个好兆头我不知道,裴府公子娶梁家四娘娶得不情不愿,倒是满城皆知。


大婚三拜之礼的时候,裴修不知是如何挣脱捆绳的,他起身的时候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我连忙起身去拦,他下意识将我推倒在地。


裴修掀了桌子泼了茶水打了客人,最后在一片狼藉中,被自家的小厮们按在地上重新捆上。


青儿第二日服侍我用了午膳,我问她外头如何说道,她将粥端给我,一字不落地把她听到的话全转述了一遍。


东家卖米的王婆说得直白:“估摸着昨晚,梁四娘独守空房哟。”


第一,我没吃她家的大米。


第二,我昨晚真没独守空房。


人都被下了料绑好放床上,我要还不知道干点什么,也太对不起我特地去醉胭阁求教的那几趟了。


今早本该同他一起去敬茶,可我们俩人一睡睡到日上三竿,青儿没来叫,还是我先醒的。身子酸疼,起来的动作笨拙,裴修被我吵醒了。


他还是绑着的,跟昨晚一模一样的姿势,嘴被封了,只能勉强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我替他松了绳,他扑腾着起来,许是被绑得太久,手脚没什么力气,下床的时候摔了个四脚朝天。


倒是把我逗笑了。


裴修醒来脸色就不好,这下子更不好,他扶着桌子爬起来走动,听见我笑,直接把桌上的酒杯摔向我。


酒杯没碰到我,磕到了床沿,再落到地上,碎了。我陡然想起了那天的伤药。


裴修在我愣神的时候出去了。青儿进门,面无表情服侍我洗漱,又取来粥喂我。我问她外头怎么传的,她就一五一十地讲出来。


我用了粥以后去了祠堂,裴长史不在,裴夫人常年吃斋念佛,我敬她一杯茶,她回了礼,也没怪我晚起。只是她语气平淡,脸上的神情与青儿有些神似,具是看不出喜怒。


青儿是生来如此,她或许是因为受了香火的恩惠,比旁人多些许慈悲。


总归来说,不算是个恶婆婆。


回去的路上还遇见了裴冠玉。


裴冠玉是裴修的二弟,他是个庶子,与裴修算不上好。他长得同裴修有六分相似,剩下的四分,比裴修多了些硬朗。


我私下觉得,若是不算上相貌,他与裴修是十成十得不像,不只是为人处世方面,单论才智,裴冠玉要是有十分,那么裴修不多不少,必然差他十分。


他恭恭敬敬向我行礼,唤了声:“嫂嫂好。”


我回了礼,正要走,他却说了些话,问我习不习惯,在裴府可待得安稳。


我才嫁过来一天,算不得安稳,可我安不安稳,怎么也不该是他来问。


我隐约有些不耐烦,正要冷脸,裴冠玉先退后一步,又一行礼,向我告罪,说了唐突,还说有事要忙,只是这罪请的,不知是前者还是后者。


4


裴修一个月没回来,再见面,是他骂骂咧咧被小厮捆了放我面前,后头紧跟着走进来裴长史。


许是因为裴修对我的态度,裴家可能觉得亏欠,所以几个长辈对我倒是不错。


裴修一个月不与我同房,裴长史就亲自把人绑了送到我面前。


裴长史走的时候,裴修还在骂,骂完他爹就骂我,气得狠了,就把我们俩人放在一块骂。


裴长史脸色铁青,还是我替裴修说了些好话。


等到青儿回来告诉我:“走了。”


我才放下脸上的笑,对床上那只姓裴的粽子吼了一句:“闭嘴!”


“你就是个两面三刀的泼妇!”


裴修可劲儿扭动身体,想也是在找法子解绳子,可惜大婚那次给裴家闹得过于不堪,裴长史这次估计长了心眼,将人捆了好几根绳子,绳结从身后打到身前,再绕回身后。


“悍妇!”他还在骂。


我拿出先前在绣的梅花花样,继续做起活计。


裴修骂了好久,见我不理他,一个人骂得也无聊,再加上长时间没有解开那个结,也就不挣扎了,“梁惜玉,来帮爷解绳子。”


我抬头看他一眼,又自顾自绣花去了。


“梁惜玉!”他大概气炸了。


笑话,骂我还想让我帮他解绳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裴修于是断断续续还真就骂了一个下午,等到了晚上,我正想要不要帮他解开,青儿打开门,小厮们端着菜肴进来。


裴长史的意思是,让我们俩单独用膳。


行吧。


我夹了些菜,用勺子舀了一口米饭送到裴修嘴边。他哼了一声,把头扭开去。


我假意叹了口气。果不其然,裴修把头扭回来些许,和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或许是我脸上的笑激怒了他,他这回脸都气红了,恨不得直接将脸塞进被子里。


我将饭碗随手放到地上,起身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顺手撩了一缕裴修散乱的发,凑到鼻尖闻了闻,果真闻到一股胭脂味。


醉胭阁的妓用的都是我梁家秘制的胭脂,香味后韵绵长隐秘。不用想也知道,裴修这杂碎肯定溜出去找了杜熙熙。


我顺脚就把地上的饭踢了。狗东西,不吃拉倒。


我吃得也不多,吃完直接让青儿把东西收拾走。青儿想要把床下边的碎碗和米饭也一起收拾了,我叫住她:“留着吧,裴少爷万一想吃了,还可以下来舔干净。”


于是裴修又开始骂我,但这次只骂了几句,我怀疑他饿得没力气了。


等到了晚上,我从他身上借过。他似乎想起了大婚当日我对他做的事,脸上漫开红晕,那双墨玉般明亮的眼睛瞪着我,瞪得我也开始胡思乱想。


“想什么呢?”我一激动,给了裴修一脚。


裴修一骨碌被踹下床。呃,这个真不是故意的。太激动,力道没控制住,我默默缩回了脚,探头去看他。


裴修被摔懵了,呼了一声痛之后就显得有些迷茫。雾腾腾的眼睛与我对视,我竟隐约察觉到他的委屈。


好吧,失误失误,我错了。


他在床下仰头愣了好久,好不容易回过神,哆嗦着嘴。我以为他又要骂我,谁知他却小声说了一句:“我饿了。”


我这才想起先前地上那碗饭,低头往下一看,才看到床底躺着的碗。


后知后觉想起来裴修摔下去的时候那声瓷划拉地的声音,估摸一下位置,那碗差不多……正中脑袋。


完了完了,本来就笨,这下不会直接傻了吧……我连滚带爬下床去扶他。


果不其然,裴修的脑袋后面鼓起了一小块,大概是疼,我摸到的时候他还躲了一下。


那包还有继续鼓起来的趋势。我连忙把他抱怀里,替他解那个复杂的绳子。


很好,竟然是死结,不愧是裴长史,对自家儿子就是下得去手。


我把人又放回地上,裴修眼巴巴看着我。我狠下心来不看他,直接从床上搬下来一个枕头给他垫上,又往他身上扔了被子。


“你将就一晚。”太重了,又是绑着的,我也懒得搬他。


他头一次用如此委屈的语气骂我,我怀疑我也傻了,竟从他的委屈里听出些许亲昵。


他说:“梁四娘,你就是个悍妇。”


5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就看到裴修在看我。


他坐在床尾靠着床柱,目光看向我,却又没落到我的身上,不知是在想什么。我瞧着他青黑的眼袋,估摸他昨晚大概一宿没睡。


实不相瞒,我真的怕他撞坏脑子。


“裴修。”我喊了他一声。


他这才回神,下意识“嗯”了一声,嗓音异常沙哑。


我坐起身,爬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还好。


我把他头往一边扭开,看到了脑后的大包,这傻子果然一个晚上啥都没干,“喂,你就不知道处理一下自己的脑子吗?”


裴修嚯地站起身,倒是把我吓了一跳。他站在床边转过身,嗓音沙哑,小声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憋屈:“解不开。”


对哦,又被绑了一个晚上呢,心疼。


“你笑得有点吓人。”裴修说。


打扰了,没控制住。


我去取了把剪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三个死结给剪开。


最后一个结的位置有些尴尬,绑在了大腿根的位置,我正要下剪子,手腕却被人握住。我惊愕抬头,看见裴修正目不转睛盯着我。


剪开了三个结,他的手终于可以活动了,只是长时间被捆绑,他握住我的手比从前少了大半力气,可能是没吃饭的缘故,我察觉到他在打颤。


他说:“我自己来。”


行吧行吧。我把剪刀给他。如我所料,他手抖得厉害,剪了好几刀才勉强剪开。


裴修剪完绳子,转身一撩衣摆,毫不客气地坐到床上,还瞅了我一眼,一手往身旁拍了拍,大气地说了一个字:“坐!”


我十岁以前不知道有什么男女之别,我们俩经常这样肩并肩坐在一处谈心,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做这个动作示意他坐过来的时候,他却扭扭捏捏给了我一句“这样不太好”。


裴修是对的,后来我们之间依旧谈天谈地,彼此之间似乎从不隐瞒,可我心里明白,终究是不一样的。


就像那天裴修的扭扭捏捏和我无处安放的手,一个秘密被埋在心底,埋到连我自己都不能轻易看到的地方。


可他现在又做了这样的动作,我恍惚记起从前,他却没有丝毫异样。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有气,面色不善地摇摇头,搬了不远处的椅子过来坐下。


“都老夫老妻了还害羞。”裴狗也敢拿这种事打趣我。


“不是害羞,你太臭了。”


裴修一个晚上没睡,身上还粘着昨晚的饭,臭是真的,脏也是真的。


我实话实说,“你现在身上的味道堪比十二岁那年被林柱家的狗追了半条街后来摔在那堆农家肥上面……”


裴修应该也想起了那次被狗追的场面,他面容极度扭曲,那扭曲里面带着些自我嫌弃。


目的达到,我心情大好,语调也欢快了些:“有屁快放。”


“你就不能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


“不能。”


裴修深呼吸三次,把气憋下去,再开口时第一句话反倒叫我愣了,他说:“梁惜玉,对不起。”


我没想到他会道歉,也没能想明白他倒的哪门子歉。


等等,或许……我是说或许,是之前来我院子外骂?


先前他跟杜熙熙往来一段日子没来找我?


还是为婚后一个月没回房没理我这件事感到愧疚?


我心里头胡思乱想,嘴上却装作不在意问道:“对不起什么?”


“梁元正把杜熙熙送给我爹,我却把气撒到你身上。”裴修说。


梁元正是我爹的大名,他一个官家子弟,不喊岳父,倒是喊得好一口字正腔圆的名字。


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头悄然破碎,我觉得有些疲惫,“裴修,你是不是不长脑子?”


他愣了,下意识反驳我:“你以前还说我只长脑子!”


我从前确实说过,我本以为他能听出来我这是在讽刺他,谁知他还正正经经反驳我说他还长个子。


我有时候甚至会想,是不是我聪明过了头,而把裴修衬托得稍显笨拙。


我突兀地想起裴冠玉,如果是他,或许就无需我来说这句话,“把杜熙熙送进裴家,是我出的主意。”


裴修的神情很迷茫,似乎嚼不透我话里面的意思。


于是我非常冷静地将我同我爹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同裴修重复了一遍。


从醉胭楼同杜老板买下杜熙熙,将杜熙熙送给裴长史,我嫁妆里的那一条街商铺,还有要我爹同裴长史讨要的好处。


怕裴修听不懂,部分地方我还停下来做了注解。


裴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他腾地站起来,攥紧了拳头。


有一瞬间,我恍然觉得他要揍我了。可他没有,他只是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走了。


我没有拦他。


青儿取了早膳进来,她神色沉默,将碗碟放下,就站在了一边。


早膳已经有些凉了,她或许在门外站了很久,听我同裴修坦白,看着裴修出去。


她什么都知道,但从不拦我。看着我犯蠢,看着赌上自己,看着我折在一个男人身上。


“青儿,我是不是比裴修还要笨。”我问她。


青儿语气里没什么起伏情绪,她向来如此,答得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但话里总是让我觉得信服。她说:“少夫人喜欢就好。”


连裴修都不知道的事,她却是一清二楚的。


曾经有一个秘密被我埋在心底,我在等它腐烂,谁知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模样。


6


我听说裴修病了。还是病倒在杜熙熙的屋子里头,说出去可真不好听,老子收了小子的人,小子偷着老子的妾。


时隔两个时辰,裴修再次被裴长史差人抬回来。这次没绑,也不需要绑,他躺在架子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裴长史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大夫几乎是后脚就到,把了脉写了方子,跟裴长史说:“饿的。”又默默加了一句,“似乎有些气急攻心。”


我倒真没想到,裴狗急匆匆走人,连饭都没吃就去找了杜熙熙,两人不知道忙着什么,两个时辰都不晓得吃点东西,硬是饿到昏着抬回来。


裴长史这次对我黑了脸,他说:“跪下。”


我顺从跪了,青儿在我身后也随我一同跪了下来。


“我将修儿交予你,本是要你好好照顾他。你如今就是这么照顾的?”他问我。


我低声认错,也不解释,裴长史在气头上,解释没用,况且,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又说:“商贾人家出来的,就是没有教养,连丈夫都留不住,人也不会照顾,好吃懒做,要你何用!”


我低头没有说话,青儿也没有。


裴长史又骂了好久,骂到口干舌燥,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水,小厮恰好在这时候端着药进来。


青儿从身后扶起我,然后从小厮手上取了药给我。


裴长史喝完茶,我已经认真坐在床边喂裴修喝药。他因为一杯茶缓过来的脸色再次难看,只是这次不好再说什么,哼了一声就带着人出去了。


脚步声纷乱从我耳边远去,裴长史出院门前还说了一句:“修儿也是时候再纳一房会照顾人的妾了。”明显是说给我听的。


等他们走了,我捏住裴修的鼻子,把药直接给他一口气灌下去,倒是把人给呛醒了。


他努力瞪着眼看我,我遮住他那双漆黑的眸子,跟他说:“先睡一觉。”


可能是真的累坏了,他这次倒是乖,没反抗也没骂我,乖乖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青儿接了我手中的药碗,将我扶到茶桌边,我这才看到桌边还坐着一个大活人,是裴冠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裴家的教养倒是真的好。”


不请自入,背着哥哥找自家嫂嫂,裴长史教出来的好儿子,还有脸骂我梁家的教养。


“嫂嫂莫气,我只是来看看我哥,正好嫂嫂在喂药,我不方便招呼,所以先寻了位子自己坐下了。是冠玉的不是。”


他笑得温润答得从容,丝毫不介意我先前说的那句话一般。明明是他入门不报,现在倒显得我刻薄。


我懒得同他再计较,留了一句“自便”就起身走了出去。不想裴冠玉也走了出来。


我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冠玉却突然说起了名字:“冠玉惜玉,我私心觉得,单从这缘分上来说,冠玉同嫂嫂,缘分该是不浅的。”


“确实不浅,”我回道,“能嫁给你大哥,我同裴家的缘分,怎么都浅不了。”


“嫂嫂,冠玉自认为不比大哥差,我以为嫂嫂聪明,怎么也该选个更好的。”


他不同我打太极了,只是这般单刀直入,我身旁还站着青儿,不远处还有几个婢女,稍有不慎就会落人口舌,他倒是不怕。


“不,我笨,刚好配个你大哥,”他不顾及名声,我却还是在意的,也懒得同他绕弯子,“二弟既然已经看过你大哥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7


我很早之前就认识裴冠玉,最开始的时候,是裴修捡来一只黄色的土狗,要我帮他养。


裴长史讨厌猫猫狗狗,裴家不容许养,他就丢到我家来。


我倒是喜欢,可阿爹却也是厌恶狗的,被他瞧见,这狗多半要被他打死。裴修做事从不计后果,让小厮把狗送来,直接往我院子里一丢,也不问问我是不是能养。


于是我抱着狗,踩着西头的梅树翻墙进了裴家找他,裴修不肯收那只狗,他眼里厌弃,说什么让我带着狗东西离他远点。


我真真被气笑了,自个儿硬要捡回来只狗,我还没说什么,他倒是先嫌弃上了。我二话不说带着狗就出门,打算把狗往街上一扔就完事。


狗是扔了,可我后来还是后悔了。


其实我是喜欢狗的,裴狗气我,我不能把火随便发在另一只无辜的狗身上。更何况这狗可比裴狗乖多了。


裴冠玉就是在这时候,我沿街寻狗的时候,他抱着狗出现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这只狗的,或者说是如何抱着这只狗找到我的,但我没问。


同他道了谢,我正要告别,他却说:“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养。”


裴冠玉当年的性子不像现在这般好,他那时候黑黑瘦瘦,明明只有八九岁,却透着一股子阴郁。


我问他是谁,他回我裴府冠玉。


于是我后来每每跑去找裴修前,先去裴冠玉那里抱狗。


裴修那段时间因为打坏了他爹的官印,硬是被他爹揍得好几个月没下床。所以裴冠玉帮我养狗的事情,他并不知道。


那狗三个月后在裴府被裴长史发现,叫裴府的侍卫一棍子送上天。


裴修为此事大哭了一顿,他爹大抵是看他上一次被揍得太狠,伤才好刚能下床,这次也就放过了他。


而我和裴冠玉,也正是在那时候断了来往。


只是我答应嫁给裴修,阿爹亲自上门送上杜熙熙,两家人合谈之前,青儿给我递过一封信,是裴冠玉托她送到我手里。


信写得很长,字迹隽逸,我看了一遍,翻译过来大抵的意思就是,他想娶我。


青儿帮我递回给他的信里只有我随手写的八个大字:眼瞎心盲,只想嫁狗。


当年那个帮我养狗的小孩如今长成翩翩少年郎,端的是温润如玉,可我却能瞧见他眼中对权和钱浓重的欲望。


裴冠玉是裴府的小妾所生,庶子不受重视,我知晓他从前的阴郁胆怯,也理解他现在的克伐怨欲。


但我愿意同八九岁的裴冠玉肆无忌惮地交友,却不想与现在这个裴冠玉有除了嫂嫂和小叔之外的任何关系。


8


裴修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算勉强好些,这些日子我也懒得打搅他,直接睡在了偏房。裴家家大业大,总不能差我一个房间不是?


谁知裴修的病还没好全,杜熙熙先被下进了大狱。


醉胭阁里面的醉熙,曾是杜熙熙从前接人的屋子,她被送进裴府之前同杜老板提了唯一一个要求:醉熙从此以后都要替她留着。


杜老板答应了。


但是人的本性,就是越不能碰的东西越喜欢碰。


杜熙熙从前的名声太大,醉胭阁的新花魁牡丹被压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拿下一个花魁的头衔,却依旧在酒色中被同前一个对比。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嫉妒杜熙熙嫉妒得要疯了。


醉熙被下了禁令,杜老板不允许她们进去,牡丹许是饮多了酒,趁着没人注意,牵着客人就往里面带,行欢的时候触动了床头暗格的机关,西面的墙转出一个门。


两人好奇之下进去,瞧见里面已经腐烂的一具尸体,当场吐了一地。


衙门客客气气来裴府要人,裴长史往正门一站,要他们拿出证据。


杜熙熙离开醉胭阁近一月,谁都能去那里藏尸。真要说起来,仓促之下确实还是难断案的。


杜熙熙是在这时候站出来的,她梳着妇人鬟,依旧美过醉胭的花魁。她说:“人是我杀的。”


裴修知道这件事后,当晚就要去狱里看杜熙熙。我拦在他身前,他却说:“我一定要去的。”


“裴修,出了这道门,你会被你爹打死。”


他还是那句话:“我一定要去的。”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沉溺于他。


他有一双太干净的眸子。一出生就是荣华富贵的嫡长子,有让人艳羡的地位财富,却从不在这些东西上计较。


七岁那年,他翻墙进了我的院子,阴暗如蛆的我遇见他,不能见光的卑劣开始垂涎优越,但我到底不敢触碰他。


说来可笑,我轻视杜熙熙妓子的身份,然而我的生身母亲,从前也是个妓女。


杜老板刚来绥城扎根的时候,梁家帮了他一把,他才有的现在的家业。


当年杜老板许我爹一个人情,阿爹不缺什么,生意人做事留一线,他没要什么贵重的东西,只要走了我娘。


我虽从小自诩梁家四娘,却从来不比杜熙熙干净到哪去,在见了裴修那双含笑的眸子,我愈发觉得自己低贱如泥。


谁曾想,裴修却一下子捏住了我的脸,他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有些漏风,可那四个字我却记了九年,日日夜夜不能忘,他说:“你真好看。”


我同他打了一架,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快活。


他或许根本不该生在官家。


那年他被狗追得狼狈,没几日在路边看见一只小狗,虽是嫌弃记仇,却还是捡了送我这,要我给它一个庇护。


他不记恨不记仇,悲悯善良。他家官场圆滑,却堪堪遇上他的愚钝。


即便是蠢,他也蠢得让人心动。


可我喜欢他这件事,终究败给了他心悦杜熙熙的情。


他喜欢杜熙熙,而杜熙熙,要死了。


我梁四娘敢抢人,却独独不能跟一个快死的人抢人,往后杜熙熙一死,我更是不能同一个死人抢人。


裴修第三遍同我说:“我一定要去的。”


他眼里是我熟悉的执拗。这双醉死我千万次的眸子,只想见另一个女人。


我错开身,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9


隔天我就把我所有的东西搬到了偏房。裴冠玉毫不客气地坐下,问我:“心死了?”


“我不。”没等回来裴修,倒先来了个看好戏的,心死?笑话!


“那你怎么?”他眼神在桌上还来不及整理的首饰上打了个转。


“夫妻间偶尔小吵小闹,这叫情趣,”糟心玩意儿还不走,我这暴脾气忍了又忍,“小叔也是时候替嫂嫂找位娣妇了。”


裴冠玉这次不说话了。我俩这样僵持好久,久到正午用膳,裴修还不肯走。行吧,嫁妆多不怕偷,我站起身往门外走。


裴冠玉跟上来。


我回头问他:“你就不怕惹人闲话?”


裴冠玉说:“我想把闲话坐实。”


我不知道他对我有什么执念,要真说起来,我身上除了从梁家带出来的钱财,倒也没什么能被他盯上的了。而破财消灾这个道理,我向来是懂的。


“下个月初你生辰,需要什么同嫂嫂说,嫂嫂自该给你备一份厚礼。”我拿出长嫂的姿态。


他拦住我:“你还记得我的生辰。”


我抬眼瞧他,瞧见他眼眸中的深色。裴冠玉同裴修最不像的,便是这双眼睛。太黑了,欲望加身,反倒不如裴修的傻。


我自然是记得他的生辰的。裴长史从前溺爱长子,对他不闻不问,他母亲丫鬟出身,能给裴家做妾,已经算是抬举。


那日我去他院子里取狗,他神色郁郁,同往日有稍许不同,于是我直接问了他,他告诉我,今天是他的生辰。


裴修的生辰向来大操大办,裴冠玉却只能一个人过。


那天我没去找裴修,反带着裴冠玉和那只狗回了我的院子,散了几个下人,让青儿下厨给他做了一桌好吃的。


“我曾经,是真的把你当做挚友,”我同裴冠玉说,当年彼此心知肚明没说出口的,现在被我这样轻易说了出来,“裴冠玉,在你把小黑故意暴露在裴府前,我曾真心同你结交。”


小黑只活了三个月,它暴露得太蹊跷,裴修那时腿刚好,裴长史来看他的时候,小黑突然冲上去扑到裴修身上。


裴修没事,小黑死了。是被一棍子一棍子打死的。


“裴修虽然笨,但他要什么一直都是放在明面上,他喜欢杜熙熙也好,他讨厌我也罢,他敢说,你敢吗?”


周围的小厮都停在原地,仿佛发现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走近他一步,贴着他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不敢。你只敢在背后动手脚,把小黑放出去送死,趁他不在来找我。裴冠玉,你不仅是个混蛋,你还是个懦夫。”


10


我与裴冠玉不欢而散。


裴府的下人看我的眼神都带了异样。我问青儿:“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青儿一板一眼回道:“裴少夫人嫌弃大少爷笨,勾搭上了二少爷。二少爷面不改色拒绝了裴少夫人。裴少夫人是个不要脸的。”


前有裴狗污我清白,后有裴混球毁我名声。很好,裴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我一拍桌子,当机立断:“青儿,收拾东西。”


青儿面不改色:“老爷会把少夫人绑回来的。”


像裴长史捆裴修一样。


娘家回不得,裴府待不下去,天大地大,无处容身:“青儿,我们去浪迹天涯!”


青儿自顾自打扫屋子,懒得理我。


裴修再回来的时候,依旧是横着回来的,裴长史下手毫不客气,小厮们抬着人轻车熟路往我房间里送。我连忙拦住:“送主屋去啊,送偏房干什么?”


小厮们又把人往主屋里面抬,因为颠簸,裴修的脸又白了几分。索性都昏迷着,白不白也没差。


这次裴修被揍病,我没去照顾,原想让青儿去照顾,这小妮子面无表情回了我俩字:“不去。”


嘿?没事没事,裴府原先伺候的那几个也够了。


我不去找裴修,裴冠玉倒时常来找我,打着看大哥的名号,天天往偏房里钻。


有病病。你大哥眼瞎啊?


裴府的下人看我的眼神更稀奇了。我抓了青儿问:“他们这次又是怎么说我的?”


青儿有条不紊概括:“裴少夫人嫌弃大少爷笨,勾搭上了二少爷。二少爷被裴少夫人勾了魂儿。裴少夫人是个不要脸的。”


行呗,总归是我的错。我抿了口茶,问裴冠玉:“说说,有什么想法。”


“二少爷被勾了魂,说得很对,”他嘴角荡开一抹笑,“前一句要是能成真,那便更好。”


我正要说话,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句:“裴冠玉,你混账!”


林妹妹裴修唇无血色脸色苍白眼圈浓厚,站都要靠小厮扶着,一声吼倒是有气势。


我都忍不住要给他鼓掌,骂得好!


裴修身旁那个姿势奇怪的小厮突然跟我说话:“少夫人,您快拦着大少爷一些!”


我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穿过裴修的腰间,是一边扶还要一边拦的艰难姿势。


哇,形式不太妙的样子。那就……打起来!打起来!


裴冠玉非常挑衅地往我身边靠了靠,问了裴修一句:“大哥怎么出来了?”


“姓裴的,你再走一步试试!”他转身朝拦他的小厮吼,“你拦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人把他给我打出去!”


裴冠玉淡定地又朝我走近一步,还不忘对裴修客气一笑:“大哥的建议,冠玉岂能不从。”


这次小厮没拦住,裴修整个人朝裴冠玉扑过去,裴冠玉下意识张开手抱住他,脸上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然后,他回了一拳。


我默默退后一步,青儿也跟着我退后一步。


我同青儿说:“要不,你劝劝。”


青儿回:“不敢。”


于是裴府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打架,裴府的小厮忙着劝架,裴府的少夫人和她的丫鬟看戏……


不对,裴府的少夫人和她的丫鬟爱莫能助只能口头劝架。


这一架打得厉害,裴冠玉回去是时候两只眼睛都肿了,裴修的脸直接成了猪头,左半边脸还破了个口子,好惨好惨。


我一边挨骂一边给裴长史倒茶:“公公,消消气。”


裴长史重重一拍桌子:“你还笑得出口。”


没有没有,我赶紧摇头。


裴修一面疼得龇牙咧嘴,一面还有力气顶撞他爹:“我打架,你骂她干嘛!”


厉害呀。


裴长史反手就给裴修来了一下:“出息,都会跟自家弟弟打架了。”


裴修嚎疼的间隙还能回一句:“我们俩打架,你凭什么只揍我一个人!”


裴长史气得七窍生烟,骂了声“逆子”就摔门而去。


11


裴长史一离开,我也想要起身回偏房去。谁知裴修突然叫住我:“梁惜玉,你给我回来!”


诶,跟你爹吼上瘾了?


“做什么?”我给他点面子,退回了两步。


他摆摆手让几个小厮出去,然后又对青儿挥了挥手。这是要……单独谈?


青儿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这妮子有点利索?


算了,谈就谈,裴狗要是想休我,我梁四娘绝不吃这个闷亏。他要是想托我去狱里替杜熙熙打点,我腿都给他折断!


“先说好,杜熙熙那边我不管,梁家和裴家那边我也不管。但我的嫁妆,多少带进来我就带走多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什么嫁妆?”裴修一脸疑惑,“跟熙熙有什么关系?”


嗯?


“那跟什么有关?”我问他。


他脸色再次铁青:“裴冠玉怎么回事,他是我弟弟你就不知道避嫌?”


“你隔应?”我问他。


他不看我,也不说话了。那就是非常在意了。


于是我接着告诉他:“小黑从前是裴冠玉帮我养的,婚前你在裴府外骂我的时候他想让我嫁给他……”


“你敢!”裴修噌得从床上坐起来,疼得脸都拧在一块。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我再接再厉:“这两天他天天来,说你要是休了我,他就立马……你干嘛?”


裴修突然凑过来,我下意识退了一步,回过神才发现他想吻我。


啊……场面一时尴尬,裴修和我俩俩相望,斗鸡眼对斗鸡眼,裴狗输。


他退开一步。


“惜玉……”


“别,你还是直接叫梁惜玉吧。”我抖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来。


“四娘,你别气我了。”他说得委屈。


诶,这锅怎么直接往我身上甩,不可。


我冷笑问道:“我气你什么,气你和杜熙熙私相授受不清不楚?怎么,杜熙熙要死了,你就回头来找我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和熙熙清清白白……熙熙,熙熙让我不用救她……我只是没想到她真的会杀人。”


他话里吞吞吐吐,我听得烦,想甩开他的手,他却抓着不放,小小声说了一句:“你别去找那个裴冠玉,我们好好过,好不好?”


我有点琢磨不透他的意思。


“我那日去见杜熙熙,她问我,我喜欢她什么。我说我喜欢她很多东西,喜欢她给我画画,喜欢她给我弹琴,喜欢她替我绣的香囊。她又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想出了一大堆我和你的往事。


“八岁那年你送我一幅画,我不小心弄脏了,你问我的时候我骗你说早丢了,你那次哭得好凶,后来再没给我画过。


“十二岁那年弹琴的时候你问我你弹得好听吗,我违心说了一句难听死了,你就再也没在我面前碰过琴。


“十四岁那年我瞧见你在绣一只香囊,你问我要吗,我嘴硬说了一句谁稀罕。后来你院子里的下人人手一个,偏偏就我没有,我嫉妒得要死,却不肯对你说一句想要。


“四娘,我和熙熙在一起的时候,跟她说得最多的就是你。她弥补了我们以往的遗憾,我就错以为自己喜欢她。她说不是当局者迷,委实是我太笨。”


“我真的好笨,四娘,”裴修缓缓抱住我,他躬腰把头乖巧地摆在我的左肩。


他说:“四娘,我喜欢你。”


12


梁家世代经商,商者低贱,别说嫁给官家子弟,便是能做个妾,那也是要笑醒的事。阿爹其实一直想通一条好关系,却不敢轻易下手。


裴修在醉胭阁被他爹抓到那次,我翻墙去给他送伤药,他问我怎么进去找他的,我诓他说是我爹带我去他家提亲。


裴修当真了。他会紧张,说明裴长史或许在他面前提过什么。于是因为一句玩笑,我恰好知晓了裴家的意思。


纵是有人看不起商人,却没人不喜欢钱财。


裴家身份地位够了,开始贪心起梁家的钱财。


梁家钱多不愁,但若能高攀官家子弟与之联姻,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与其说是裴修同他爹栽赃的我,让我替杜熙熙顶罪,不如直接猜是裴长史抓到他儿子和杜熙熙幽会,却对外宣称自己儿子与梁家四娘有一腿。


醉胭阁的妓和梁家四娘,裴长史脑袋被门挤了才会选前者。


我知道这个道理,却从不敢承认是裴长史想要我进门。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的错都怪在裴修头上,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是裴修先污我名声,他得对我负责。


但是不管我承认与否,我设计了裴修,插足他与杜熙熙的感情,都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他回头告诉我,他喜欢我。


他说他愚钝,喜欢我那么久而不自知。他从前喜欢小黑,却自以为是嫌弃中带点怜悯,等小黑走了才发现自己原是喜欢的。


他说他不想错过我。


他和杜熙熙曾经如何我不想计较,我利用他爹对梁家的野心嫁进裴家的肮脏事我也不会同他说。


裴修笨,这点笨曾经诱惑我一步一步从阴暗处走向他。现下我依旧欢喜极了他的笨,掩埋住所有的小缺憾,给我一场同他从头再来的机缘。


我说:“裴修,你怎么能拿我跟小黑比。”


他问我:“四娘,你怎么哭了?”


因为啊,我早已心悦你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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